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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趙二跟趙大說：“那孩子有些古怪。”

那個小厮回去後燒了幾日，大夫只說是受了驚吓，開了些寧心安神的藥。都說是那小厮怕是沖撞了什麽，遇到了什麽山鬼作祟，小厮自己也說不清，便就成了無頭的公案。趙二私下仔細詢問，那小厮才膽戰心驚支吾了幾句，說好像突然看見一張青面獠牙的臉，不知怎地，就吓破膽了。回頭又說自己是記錯了，做不得真。

趙大未曾放在心上，這都是小事，也不必較真，擺擺手也就罷了。

然而到底也留上心了，冷眼旁觀，也看出了些趣味。李不生得矮小，卻又不喜吃飯，所以進了尹家大半年也不見拔個子。他不愛與人來往，每日躲在自己的院裏不知在做什麽，又不是十分避人，每日也會出來轉悠。不拘什麽事，也不拘什麽地方，他就是晃悠，誰也不知道這麽個孩子究竟在做什麽。偶爾遇到尹家的胖少爺，被他刁難了，也從不見動怒。只是一點，不配合，尹千福叫他東，他偏西，叫他端茶，他便把茶喝了，叫他上樹，他便靠着樹坐。尹千福每每氣得跳腳，便要小厮們打他。可若說是有骨氣的，尹千福故意弄些半生的肉、沾了泥的飯團，他卻也乖乖吃下。且每次他便任他們打，打完自己爬起來，眼神黑幽幽的，只盯着尹千福。

趙大覺得，這孩子心性不好，日後怕是要成禍患的。

然而這些也不是他能多嘴的，他被尹家重金請來，只為了保護尹千福這個寶貝少爺。尹老爺自知家業太大難免樹大招風，怕有人對他的命根子下手，重金養了一群護院，只要尹千福安然無恙。

說起來尹老爺有一樁心事，尹千福未出生時，便有雲游四方的高僧路過尹家，見了懷有身孕的尹夫人頓時變色，說尹夫人肚子裏乃是星宿轉世，十分的旺家旺財，有大福氣。只是一點，命中有劫數難逃，要尹老爺把這孩子交給他。尹老爺怎麽肯？于是那高僧便留下一把銀鎖，說要銀鎖片刻不離身，或可逃過。

尹千福平平安安長到十二歲，脖子上那穿在金項圈下的銀鎖從來沒取下來過，他自己不喜歡，嫌銀鎖難看，一定要像別人打一個金燦燦沉甸甸的大金鎖。他鬧了許久，也未曾如願，越發看銀鎖不順眼。整個尹家裏，叫尹小少爺不痛快不順心的，除了李不，便是這把銀鎖了。

阖府上下沒人幫他取，他自己又取不下來，一個人坐在假山後生悶氣。

一個小石頭滴溜溜滾下來，落在尹千福衣角上，他沒留心，又一個石頭落下來，正正砸在他脖子上，頓時便跳起來了。

他因為肉多，動起來要慢，等擡頭看的時候，假山上坐着的李不手上第三顆石頭也砸下來了。

石頭都不大，然而尹千福卻覺得自己渾身都疼了：這個膽大包天的狗眼睛，黑炭頭，居然敢拿石頭砸他！

他立即便要叫人把他揪下來打一頓，才想起自己為了取銀鎖，故意把身旁的人都打發了。此刻此地，就他們兩個人。

他對上李不從上而下投來的目光，頓時惱羞成怒，跳腳道：“狗眼睛，給本少爺下來！”

尹千福的腦瓜子用得少，此刻居然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本少爺吩咐你一件事，做好了，賞你許多好的。”他擡起下巴，趾高氣揚的，“也不叫他們打你了。你若不下來，我就讓趙大把你放在最高的大樹上，叫你下不來！”

李不居然真的跐溜幾下，從假山上下來。尹千福把他拉進假山的山洞裏，把銀鎖翻出來，吩咐他：“你拿塊大石頭來，把它給砸了。”

尹千福眼見着李不乖乖撿了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沒想到他竟是砸自己，他跳得慢，叫石頭砸了腳，頓時氣得哇哇大叫：“狗奴才你好大膽子！”

他一時着急，也顧不得等趙大興旺他們了，撲上去便要打他。

小胖子攥着的拳頭比起同齡人不算小，李不又比他矮小，卻沒想到居然打不過。李不一手擋着他拳頭，一手捏着他脖子上的後頸肉，腿上不知怎麽一用力，尹千福便抱着肚子往前滾，摔了個狗啃泥。李不就騎在他背上，力氣那麽大，壓得他動彈不得。

頓時小胖子就不依了，嗚哇一聲，從趙大叫起，要自己的跟班随扈們來救他。

誰知道他嘴一張，便被李不塞了一嘴的泥土。

“哭。”

小胖子呸呸呸吐不過來，惡心得要命，又氣憤又委屈又難過。扁嘴正要哭，突然一個激靈，差點兒跳起來。奈何被李不壓得死死了，只能像跳上岸的魚，在泥土裏徒勞的撲棱，十分之狼狽。

他實在是吃驚，又有些害怕，哆嗦着問：“你你你……黑啞巴你說話了！”

李不捏着他鼻子，又說了句：“哭。”

“你是大騙子！騙大家不會說話，你會說話！”尹千福顧不得哭，快被這個黑炭頭氣死了。他明明會說話，裝出不會說話的樣子。他還打他！還往他嘴裏塞泥巴，還騎他！

他要告訴爹爹，叫趙大他們打他！打得他這個壞蛋不能動，再不能膽大包天欺負他！

李不往他眼角一抹，眼見方才淚汪汪馬上就哭出來了，現在卻又幹了，有些失望，又催促他：“哭。”

尹千福氣得要死，跟他杠上了。偏不哭！就不哭！

李不不怕他犟，揪着尹少爺白白嫩嫩的胖臉，低聲道：“不哭我劃花你的臉。”

尹千福其實也害怕，他一直欺負李不，沒想到叫李不欺負回來了，又發現李不會說話，難聽得要命，又說得僵硬，很是詭異。他膽子不大，怎麽不怕。

然而李不要他哭，他是尹少爺，從來是命令別人要按他的心意，他怎麽可能要聽一個野小子黑炭頭的話，說哭就哭？

李不又去捏他的手，尹千福的手指頭生得短，肉多，有點厚，手背上一排小窩，捏着軟綿綿的。尹老爺說過這便是命好的手，生來該享福的。

捏着實在舒服，李不翻來覆去玩了會，想着若是真掰斷了，想必就沒這麽好看。

他說：“哭，幫你解下來。”

尹千福足足反應了會，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的銀鎖。這倒黴催的破銀鎖，又醜又難看，要不是因為它，他怎麽可能被李不抓住，被他欺負？

他其實早已憋不住，只是一定要争口氣，此刻想着自己一個個孤零零趴在這髒得要命的地上，被打了被欺負了，若是叫姨娘她們看見，必定心疼得要死，要圍着他流眼淚的。他平時連磕破點皮，都有一群人圍着，關懷備至哄着疼着。現在卻沒人知道，也沒人哄，只為了把破銀鎖。

一想起來便委屈難耐，淚珠子在眼眶裏轉了轉，還是掉下來了。

他抽抽鼻子，哽咽着罵人：“狗奴才，膽大包天，你知道我是誰？我要叫人打你的，往你嘴裏塞泥巴，叫他們把你趕出去，不給你飯吃。你打我，我爹爹我姨娘要找你算賬的……”

李不根本不聽他在說什麽，見小胖子終于哭了，這才心滿意足。他撥弄幾下小胖子戴在脖子上的金項圈銀鎖，眉頭一皺，伸出舌頭把銀鎖舔了個遍。

尹千福還在哭罵，不知道他在做什麽。突然被李不拍了臉，聽見他說：“取不下來，算了。”

然後李不把尹千福拉起來，給哭個不停的小胖子理理頭發，用力揪住他的臉，吓他：“你肯定很好吃。”

他說完，居然探出舌尖，舔了舔尹千福的眼角，眼淚鹹鹹的，滋味還行。

于是李不笑了，“肉甜的。”

這是尹千福第一次看見李不笑，然而那簡直不能稱作笑容。嘴角略微往上一勾，白白的牙齒露出來，眼睛裏似乎泛起了紅色的光紋，然而眼珠還是那麽黑，像是深夜裏的窗外的世界，未知的完全不清楚的可怕的，想象中的叫人喘不過氣的恐懼。

尹千福真的吓到了，愣愣的看着李不，居然忘了再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