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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李不？等等！

尹千福的腦子好在沒被真的撞成碎豆腐，他終于注意到那野獸身旁的碎布了，顏色材質都極其眼熟，而那野獸的雙瞳之上，那額頭的地方，也有着紅色的痕跡。

他腦袋裏有着模糊的猜想，遲疑不定地看着那沒有驟然撲起傷人的大野獸，小聲問道：“李不？”

大野獸趴在一地的碎布上，看着白白胖胖的尹千福，舉起爪子，搖頭晃腦地舔着。尹千福越發有底氣了，聲音也大了些：“大狗，這就是你的真模樣？真是一頭大狗。”

大狗還在晃腦袋，好像腦袋上藏了一只小虱子，想要把它甩掉。

尹千福吸吸鼻子，大着膽子向前，伸長了手，小心翼翼地碰那大狗，渾身繃得緊緊的，随時都能轉身撒腿就跑的樣子。好在果然大狗是李不，任由膽大包天的凡人用手指先碰了自己的毛發，然後越發大膽竟還戳了戳大狗腦袋，也不生氣，只是搖着腦袋随他亂蹭。

看着軟綿，其實毛發很粗硬，摸着卻沒從前家裏養得小白狗兒舒服，不過尹千福倒也沒真嫌棄，畢竟這般大這般威風凜凜的大狗他也沒見過。他忍不住揉了幾把大腦袋，問它：“你怎麽變成這樣子了？衣裳都壞了，等會兒變回來你沒了衣裳穿，只能躲在馬車裏裹棉布，不穿衣裳又冷，又怪羞人的，你不曉得麽？我們這是到了哪裏，接下來去哪裏呢？”

他一連問了許多，大狗一句沒答，只是伸出濕噠噠熱乎乎的大舌頭，在尹千福的手上舔來舔去。尹千福覺得有些癢，又好玩，不由嘻嘻哈哈笑着，跟大狗滾成一團，“哎喲哎喲，你可別咬！別咬！聽話乖乖兒~咬不得，給你舔舔~”

玩了一通，後知後覺的小胖子反應過來了：“诶？李不你怎麽不說話？你不能說話了？”

大狗睜着一對銅鈴般的大眼睛瞪着他，若是旁人見了，必然是要被吓到的，然而尹千福與李不那般親厚，他心中又覺得李不大狗是自己的，怎麽會怕，反倒琢磨起來，道：“我也沒聽過狗啊貓啊說話的，你現在是大狗，也說不話了？”

讓尹千福喪氣的是，好像變回大狗後，李不就真的是一頭大狗了，不但不會說話，尹千福說什麽也多半得不到反應，好在還是認主的，能讓尹千福親親密密地跟着它鬧。

尹千福與大狗相處了會，大約曉得有些不對，拿手去摸大狗的額頭，那裏有着紅色的紋絡，像是被小孩子胡亂劃出來的。

“腦袋不舒服？”

大狗這次給了反應，它把腦袋緊緊貼在尹千福的手掌上，用力頂着，好像是要叫尹千福幫它把那個搗亂的小虱子給弄出來。可是尹千福也不曉得該怎麽做，他大概猜到大狗是腦袋不太舒服，所以要甩來甩去，然而此刻大狗又不能說話，他怎麽曉得它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只能慢慢給大狗揉着腦袋，順着那些紋路慢慢畫着，大約是誤打誤撞有些效果，大狗竟也安分下來，乖乖趴着一點兒也不動，讓尹千福給它揉腦袋。

夕陽在光禿禿的枝頭上挂了一會兒，終于漸漸沉下去，消失了。

暮色四合，天色還未全黑，風已經起了，風聲下的荒山枯樹像是一個久遠的夢境，大約是冷的，卻又不像是真的。

小胖子有些畏縮，抱着大狗問：“天要黑了，咱們去哪呢？”

那兩匹沒出息的馬兒在尹千福給大狗揉腦袋之後，終于恢複如常，此刻不曉得跑到哪裏去尋覓吃食了。此刻天地茫茫，也不過是他和李不。

就算李不只是一個妖怪，是一頭大狗。

大約是休息好了，大狗抖抖身子站起來，又輕輕咬了咬尹千福的衣角微微俯下*身。小胖子難得這般聰明，一下子明白過來，不由喜笑顏開，趕緊過去，七手八腳地爬上去，騎上大狗的背。

他在家學過騎馬，倒也不是十分笨拙，卻沒想過此刻沒有缰繩馬鞍，怎好騎大狗？

大狗一邁步，他就哎喲一身，趕緊低身緊緊貼着大狗的背，兩只手下意識揪着大狗的耳朵。大狗大約是有些難受，又甩了甩腦袋，蹄子一揚，便有兩根枯藤像蛇一般自己從樹叢裏滑出來，一直滑到尹千福身上，把他綁在了大狗的背上。

尹千福也不怕，看着那藤蔓還哈哈大笑：“真有趣！大狗你真厲害！”

也不去想枯藤結不結實，就這麽安安心心趴在大狗背上，任着大狗颠颠兒地把自己背到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去。

穿過樹林，越過山崗，再奔馳過一片荒野，大狗終于停下來了。

尹千福最初的興奮快活都被這寒冷夜風給刮沒了，臉都是僵疼的，說話都不利索了：“這、這是哪裏？”

他看不出來，也沒看過，這種幹涸之後的河床，荒無人煙毫無生氣的一片碎裂的泥土地。

他不知道這裏曾經是遂林城外的遂川，曾有着能産出制作精美夜光杯的玉石的玉礦。

他也不知道在十五年前，來自玉山西王宮的噬天狡落至此處，将玉礦的玉髓吸食幹淨，從此這裏便成了一處荒蕪廢棄之地。

他只是迷惑不解地、有趣地看着被他當做大狗的噬天狡，在彎彎的月牙兒之下，在枯敗的河床之上，向着西方仰頭長嘯不已。

所以他也不知道遂林人對于那一頭斷了遂林財路并害死許多人的犬妖的刻骨仇恨，大狗嚷嚷完之後，便馱着他慢慢沿着河床走，他看到遠處山腳下的燈火，便道：“有人家了，咱們去弄些吃的。”

他想得簡單，叫大狗躲起來，他拿着碎銀子一個人去村子最外頭的那家敲門，換些吃食也不是難事。他卻沒有想過人心險惡，他孤身一人在荒郊野嶺去敲門，旁人便是願意理會他，也難免會遇到見財起意的。

不過他也沒遇到這般壞心腸的，開門是一個五十上下的大爺，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是個忠厚老實的，一家子都好心腸。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在外頭拿着碎銀子要讨口茶飯，以為是哪家的少爺公子迷了路，便好心端出了熱茶熱飯。

雖然不是什麽精致美食，尹千福因餓得厲害，也顧不及了，大口吃着竟也香。一時飯畢，便又央求了大爺，包了幾張大餅一些醬菜揣進懷裏。他要給錢，大爺死活不肯收，反倒要留尹千福住下。

“這荒郊野嶺的，小公子一人怕是不好走路，不嫌棄床鋪粗鄙，小公子便在此留宿一晚。明早兒李牛家的照常要趕車去城裏，也正好捎帶小公子一程。”

尹千福哪裏不想要舒舒服服睡床榻？可是大狗還在外頭躲着，它也沒吃。

他卻沒想到他踏着月色去敲門，吃完便一定要走，這般行徑論起來也是叫人生疑的。那大爺只說要去鄰家借一個火把，給小公子點着好上路，便帶着婆娘孫兒鎖了門出去了。尹千福不疑有他，安生在門口籬笆處等着。

不多時，鬧哄哄一群人來了，都點了火把，尹千福還在大爺家門口站着沒反應過來，便聽到一句：“就是他！”

他茫然擡起腦袋，卻看見一個人指着自己，臉色又激動又惶恐：“是他！跟着犬妖一起的，我看了城門處貼的圖，這般樣子的，沒錯！”

尹千福不由往院子裏退了一步，壯着聲氣喝道：“我不識得你，你胡說什麽？我、我是城裏錢莊李老板的小公子，你可認錯了人！”

那人道：“你就是那個與犬妖一起的妖怪，再說，城裏就那兩個典當行，哪裏有姓李的錢莊！錯不了！”

尹千福茫然四顧，那些舉起的火把之下，都是一張張充滿惡意的臉，嘈嘈雜雜都是打打殺殺的聲音。便是之前和氣的大爺，也是橫眉怒目，指着他喊：“害人的妖怪！打死他！”

“我不是妖怪！”尹千福努力挺起小胸膛，“我是人，不信你們看，我是人！”

可是哪個還聽他的，有人還說既然是與犬妖一起，必定犬妖也不遠了，要抓着它們一起打死。

村民們的武器也不過是扁擔鋤頭鐮刀，然而他們一時也不敢近身上前，好在有幾個獵戶家也拿出了弓箭，遠遠圍着尹千福，便要放箭。

尹千福連忙往院子裏退，然而院子便這般大，又是一些竹籬笆，能擋得了什麽？

“吼——”

黑漆漆的夜裏，大狗沖出來，狠狠撞開圍着尹千福的人群，擋在他面前，沖村民們龇牙：“吼！”

村民頓時群情激奮起來，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都怒目切齒，這犬妖他們死都不會忘記！

“犬妖！給我家二狗償命！”

大爺舉着鋤頭便要沖上來，大狗沖他赫然一喝，大爺生生被吹退了十幾步，狠狠摔倒在地。蠢蠢欲動的其他村民見此，越發憤怒，不由也畏懼，幾個壯年小夥子哇呀叫着，舉着鐮刀要來砍殺犬妖，卻都被犬妖的吼聲逼退，一時無人能近得犬妖身，僵持間，有人喊道：“拿油來，射箭！燒死它！”

尹千福被大狗擋在後頭，一時無虞，他是曉得油火的厲害的，連忙攥住大狗，不要它再與村民僵持下去：“他們要燒你！”

大狗意識還有些混沌，好在還知道理會尹千福，它甩甩腦袋，咬住尹千福的衣裳，尹千福趕緊爬上它的背，趴在它耳邊道：“快跑！”

大狗馱着小胖子，向着往自己堵來的村民沖去，一近了身，那些鐮刀斧頭扁擔便亂七八糟落下來，它還惦記着背上的小胖子，行動便受制了許多，竟拿了自己的身子去擋。它卻不曉得，背上的那個含着淚咬着唇哆哆嗦嗦小胖子，在那沖着它腦袋狠狠砸下來的扁擔落下來時，竟也伸手去替它擋。

兵荒馬亂間，也不曉得誰傷了誰。

有溫熱的液體滴下來，濺落在大狗腦袋後頭至背上的那一簇長毛上。大狗渾身一個激靈，突然立定，仰頭狂吼一聲。

天地間狂風驟起，烏雲遮月。

身後那些人，那些狂亂落下的兇器，用蘸了燈油的棉布系在箭頭上再點燃做成的鋪天蓋地射過來的火箭，在這一吼之中，都被罡風阻隔擋開，一時人仰馬翻，呼聲四起。

不過一瞬之間，犬妖便消失在了濃濃的暗夜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