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門是緊閉着的,窗上糊了一層層深色的窗紙,致密的,充滿了彈性,像是光滑的肌膚或皮革,倘若有人用利器去劃,只怕會锵地一下彈回來。

有幾個人守在門口,她們鼻間系着方帕,手上套着牛皮的套子,垂着臉,周身散發着惶惑不甘的氣息——沒有人想為一個垂死的人陪葬。

望青知道,宋慈就在裏面。

殷素問回頭問望青:“怕不怕?”

望青想了想:“奴婢不進去也是不打緊的吧?”她不懂醫術,那些書都是囫囵吞過一遍的,殷素問說不強求,她就再沒有翻閱過,除了每日練練字應付差事,她與書這字是兩看相厭的。

殷素問道:“我就樂意看見你,你要是在我身邊,我施針的手也穩些。”

望青語塞。

女為悅己者容,宋小姐知道自己模樣可怖,一早就叫人将謝謹攔在院外。眼下通情達理的謝将軍不在身邊,還真沒人替望青說說話。更何況拿人手短,她事前收了所費不赀的珠寶,總不好臨事撂挑子走人。

門打開時殷素問身形一頓。

屋內焚着香,袅袅的煙從香爐中升起,彌漫了整個屋子。香氣沖鼻,卻掩蓋不了腐臭味。望青是殺過人的,她知道這是死人的味道。她看了看殷素問,殷素問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此刻的他更像一個探究者,即沒有仁心也沒有悲憫的情懷。

屏風後挂着厚重的窗簾,層層撥開可以看見床上躺着一個人——如果那也能成被稱為人的話。

她像個被大粽子,被白色的繃帶綁得嚴嚴實實,繃帶上血水沁出,黃色的膿水在最外圍暈開,散發着惡臭,那是她身上的潰瘡所致。這是一個渾身浮腫鼻青臉腫的人,她全身都被綁死,硬邦邦地被擱在床榻之上,沒有一點生命力。

望青抿着嘴,壓下喉頭的翻滾。

外間還挂着她的畫像,那是個正當韶華的柔美女子。然而即使是最熟悉她的人,也不會認為她們是同一個人。

殷素問站到床邊,輕聲喚了一句:“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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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之人勉強撩開青紫的眼皮,那已經是一個雞蛋大的腫塊,一條縫裏,露出一道眼白。

寂靜中,帶給人無窮的壓力。

望青在一旁忐忑,便見殷素問垂身推開她的兩頰,頸間是密密麻麻的紅點,他輕輕按着僵硬的皮膚,觸手之處迅速充血,有欲噴之勢。松開時,那裏留下一個烏黑的印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變成灰白。那一片肌膚,死掉了。

望青覺得喉頭已被堵住,但還是瞪大眼睛看着這一幕。殷素問卻面色淡然,他又逐一檢查宋慈的四肢,前身與後背。有時不忘叫望青來搭把手,将宋慈身上的繃帶解開,讓望青在男子不便探看之處動作,向他彙報病征。

望青滿身大汗,她已經忘記了令人作嘔的味道和觸感,只是麻木地按照殷素問的指示查看。屋中悶熱,惡臭味愈來愈濃,她的身體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

那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抽動,就連望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殷素問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目不轉睛地試着宋慈的各種反應,心神專注地推算着:“去服藥,綠瓶三粒,紅瓶兩粒,白瓶一粒,再到外面歇一歇,我叫你你再進來。”

正忙着的望青一愣,詫異地看着他,原本以為殷素問的意思是要折騰她,但現在也明白眼下女眷裏只有自己的體力頂得住,沒想到他此時卻讓她出去。殷素問擡頭望見她慘白的唇,目光柔和了些,語氣帶着誘哄:“去,記得多喝點水。”

望青不想他分心,便到外間去取藥箱服藥,吃完了想了想又将藥箱搬到他手邊的矮案上。

殷素問眼珠子都沒轉一下:“我不用,出去記得不要亂說話,躲着謝謹。他就是給你跪下也別理。”

身邊的人卻一動不動。

快要見春,天氣還是寒涼時,兩人都出了不少汗。望青被這煙熏得眼睛疼,眨眨眼淚水就沁出一點。殷素問還是來時的模樣,似乎這環境幹擾不了他。

他取了針在宋慈完好的肌膚上紮上,然而針還沒立上,黃膿已經湧出,濺了兩滴至殷素問的臉上,光潔的皮膚瞬間變暗了。望青心中一驚,連忙拿絲絹幫他揩幹淨。

殷素問側臉看她,見她蹙着的眉眼,平靜的眼眸總算漾出一絲微光:“我沒事兒,你出去吧,原本叫你來是叫我安心的,現在反而适得其反了。”

望青頭腦昏沉,聽不懂,只是本能地蜷了蜷指頭。殷素問轉頭去找施針的地方,低聲解釋道:“不是說你不好。”

望青聽了才松口氣,站在那裏想多賴一會兒。

殷素問道:“看來是錦達教的好。”

望青乍一聽還沒回過來,想想才開始奇怪殷素問提她的老師做什麽,又奇怪殷素問怎麽知道她的老師是誰。

殷素問已經繼續道:“你倒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知道做人要講義氣。”

錯了,錯了。

望青心中連嘆兩句錯,卻抿着嘴不反駁。

霞光漫天,紅雲翻騰。

亭上亭簾打起,四面透風。卻見一個紅妝美婦拉着個粗布麻衣的獨眼男人道:“你說過她會死的,現在卻拖了這麽久,如今殷素問來了,倘若将她救活,咱們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麽都落不着了!”

那男人聲音粗嘎,一手握住婦人細腰:“不會的,殷家那個小子有什麽可怕的,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沒有用。你說過要讓她死得凄慘,我不就趁了你的心願,你看她這般模樣,可暢快?”

那婦人心念一轉,似乎被說動,便嬌聲嗔道:“可是她還躺在床上喘氣呢!我現在不想折磨她了,我就想讓她去死。她一日不死,我一日心中安,你幫我,卓哥,我要你幫我。”

她早已籌謀好了,只要她一死,這偌大的宋府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那男子似乎猶豫一瞬,想想便點頭,咬牙道:“好,我幫你!”

那婦人笑靥如春花一般怒綻,伏在那精壯男子胸前:“你放心,只要她一死,宋府就是我二人的天下了,屆時誰也阻礙不了我們。”

被喚作卓哥的男人将她一把抱起:“好阿嬌,我知道,只是……”

那男人眼見閃過一絲精光。

婦人纖長的手指抵在他的胸前:“只是什麽?”

男人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她可還不能死!”

那女子大驚失色,她已經感受到這男人雙手施加在自己腰間的力氣,不安道:“不是你說……”

她的雙手去扒男子箍在她腰間的堅實臂膀,然而卻被猛地一下扔進了冰冷徹骨的河水之中。

嬌弱的女子在水中撲騰兩下,漸漸沉底。

那男人拍拍手,像是剛剛解決了什麽肮髒的東西,他精明的雙眼裏露出譏諷:“真是個蠢女人。”

望青最終還是沒能出去。她坐在一旁運功調息,待殷素問施診完畢時面色已經好了許多。

床上的宋小姐已經被再次包裹好,變成了初時見到的“粽子”。

殷素問做完這一切時已經耗費許多體力,然而此時也只是安靜地坐在床前像個人一樣端詳着床上之人。

他在施診時簡直不像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七情六欲也沒有喜怒哀樂,待一切結束時才露出點鮮活的模樣,雖然那情緒是低迷的,但好歹是個人該有的樣子。

殷素問道:“你怎麽樣?”

望青道:“奴婢還好。”

殷素問嘁了一聲,是在感嘆望青身體好,然而他此刻沒心思說話,便只是坐着休整。

他有一絲猶豫,不知道該怎麽去想門外的人交代,謝謹是個死腦筋,要是知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現在是這副模樣,只怕是要就此自己變成粽子裹在這裏還要難受。

但這種時候的寬慰是最無力的,他要做的只有救活她。他的目光落在床上之人的身上,有氣無力道:“宋姑娘,你可得好好的。”

不是有意怠慢,是真的有氣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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