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春風骀蕩,進入三月之後,嫩綠的柳枝開始抽條,柔順地在空中擺動着。鳥雀從南方回來,空氣中飄蕩着悅耳的啁啾。

宋慈房中密不透風的窗紙已經換成了透亮柔淨的窗紗,日光投射進來,她安詳地躺在靠窗的美人椅上享受難得的春光。她臉上的疤痕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經過細心周到的調養,肌膚變得透白柔嫩,臉上長出了些微嬰兒肥,使她看起來還像個未及笄的少女,臉上帶着無憂無慮的笑容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蘇望青坐在她身邊的矮凳上,捧着一本書念給她聽,那是前朝某位大儒講述自己與夫人之間的日常情趣,賭書潑茶,種草栽花,如何将眉描得好看,将花樣繡得靈動活潑,娓娓道來,為觀閱之人講述令人動容的情誼。

這本書宋慈大約是看過的,有時蘇望青念錯了字或是斷句斷得不清,她便開口指點,然而這也沒造成什麽尴尬,兩人的互動頻繁起來,便是她背誦一些詩詞給蘇望青聽。

宋慈真是個好姑娘,她從前必定也是如此,娴靜乖巧地坐在自己的屋子裏,忘卻營營,憧憬自己同謝謹的未來。

蘇望青一時看出了神,還是宋慈輕聲喚了她一句:“望青,你怎麽了?”

蘇望青聽着她溫柔的聲音,不禁感嘆道:“宋姑娘,你真好看。”

宋慈一時挑眉,眼中帶着難以察覺的喜悅,嗔道:“你還來打趣我!”然而話畢,她又收斂了笑意,柔柔道:“只是可惜,我看不見你長什麽模樣。”

蘇望青聽了像被人打了一下,頓時不做聲了。她心中懊熱,後悔引她想到這些不好的事上,然而看着宋慈柔美的側臉,也只是小聲說:“奴婢長得一般,不似小姐好看。”

宋慈卻一挑眉:“怎麽,你現在是同我客氣上了,奴婢小姐地叫着。望青,你別多想,你不是什麽奴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沒有你們,我早爛死在這張床上。你放心,我不是那麽看不開的人,你可知道,我娘親就不是個命好的女子,我沒有落到那一步,就已經知足了。”說着,她撐在椅沿的手指挑了挑布織的流蘇,淡淡道:“我已經知足了。”

外面的春風在悠悠地刮,刮起柳條滿天飛,任誰都以為,這是個春意勃發的好日子。

蘇望青說:“公子說了,過兩日就能為您做最後的治療了,您馬上就能好起來了。”

宋慈一笑:“是啊,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倘使我到時嫁了謝郎,就邀你們來吃喜酒,讓你做我的娘家人。”她笑得滿足,看起來就像個得了好玩意兒的孩子。

蘇望青道:“您這是說的什麽話,奴婢不過是個下人,如何擔得起?何況太師大人送小姐出嫁,又哪裏是奴婢插得上手的。”

宋慈幽幽嘆了一句:“望青,你可真傻,你以為那喬氏一死,我父親還會心無芥蒂地認我麽?”

蘇望青一愣:“怎麽會?虎毒尚不食子,何況夫人之事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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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笑道:“怎麽會與我無關?就算她是想害我不成搭進去自己,自食惡果,那也是與我有關的,更何況,你高估了一個被愛情奴役的男人的理智。”

蘇望青莫名笑了一下,,她的笑聲裏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嘲諷意味,似乎是沒有想到一個身居高位,卓有遠見的男人竟然會犯如此愚蠢的錯誤。這笑聲是讓人出人意料的,但是又如此地合乎常理。但凡聽到的人都會以為這是一個笑話。

但是命運裏往往充滿了這樣或那樣匪夷所思的笑話,旁人看來可笑,當事之人卻因為直面這種荒誕的事情而覺得憤怒非常。

宋慈平靜的面容下隐藏着壓抑的怒火,然而她被這怒火灼燒得太久,已經忘記了爆發的感覺,所以只是喃喃道:“你也覺得這很愚蠢對嗎?”

*******

一間寬大的屋子裏煙霧缭繞,散發着讓人迷醉的甘甜氣息。

桌上的香爐裏燒着短短的草藥,模樣與川牛膝相似,亦是扭曲的根虬結在一起,只是稍細,帶着深棕色的紋路。因為經脈上散布着細小的皮孔,燃燒時發出了噼裏啪啦的畢剝之聲。

屏風內的床上,宋慈用雙肘支撐着身體,她的衣衫已經褪下,露出光潔的肩頭,再往下,便看見蝴蝶骨的中間突出了巨大的腫塊。那是烏沉沉的,光滑的一塊,微微泛着水光,似乎有噴,薄而出的趨勢。

殷素問坐在一旁等待,直到那爐中的香味引愈發濃郁,宋慈已經快撐不住,她渾身顫抖,心髒急速地跳動。然而那又是一種懸而未決的情緒,心髒雖然跳得快,卻下一秒就要停止一般。

殷素問抽針紮在那腫塊周圍,目光如炬,待有一處蠕動,便一下紮上去。于是半個時辰之後,那一大塊之上,便被紮滿了銀針,就像是一個刺猬的脊背。

蘇望青端着水盆站在一旁,替宋慈疼的慌。然而她也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不時将裝着藥的小瓶子放在她的鼻前。

宋慈已經深思渙散,她額前淌出冷汗,雙手緊抓着一張軟墊,卻無法轉移身上似萬蟻噬骨的痛楚。她哼出聲,小聲叫道:“殷家哥哥,我就要死了。”

殷素問道:“別說這種喪氣話。”

宋慈顫抖着哭出聲:“罷了,你走吧……他們要害的是你,不是我。”

殷素問将銀針找空紮上去,示意蘇望青為宋慈拭汗:“你此刻管好自己就行。”

宋慈卻猛地噎了一口氣,她的淚水流了滿臉,小聲道:“你自幼便是如此,也不知是癡還是傻,淨愛管些不該管的。那一年也是這樣,我自幼喪母……那女人一入府就毒打我,說要将我扔到山上喂狼吃……我母親,真的是懦弱不堪,丈夫做出這樣的事,還能忍氣吞聲,最後一根白绫了事……沒人護着我,湖水那麽冷,我還要一個人下去撿她的手絹……呵呵呵,還是要多謝你,若不是你,我哪裏能入宮陪在公主身邊?”

她說着,不停抽噎,額頭抵在枕頭上,開始不停地說胡話。

“你替我跟謝郎說,我這一生要負他了,叫他好好找個姑娘,別再想着我了……我真是活夠了……”

殷素問在她背上撒上止血散,拿了一把白銀吞口的鋒利短劍,手把精細地在腫塊邊沿一剜,黑紅的血液瘋狂溢出,遇到藥粉又迅速凝結。皮肉間的豁口出露出暗紅的蟲身,殷素問用針将它們一一挑出扔到盆中,盆中裝着劇毒的藥粉,蟲子在裏面滾過兩遭就不再動彈。

明明不需要做別的,蘇望青卻覺得手在發抖,身體再發抖。殷素問冷靜地将東西挑出,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線說道:“在你出嫁前,傷口就能痊愈。”

那就像是一個保證,保證殷素問一定會讓她活下去。

宋慈進的起比出的氣少,她快撐不住了。

殷素問斥了一聲:“專心!”

蘇望青這才如夢出醒般将藥瓶遞到宋慈鼻尖。那草藥麻醉人的勁兒輕卻漫長,一開始對人毫無影響,然而漸漸在體內積累下去效果卻十分可怖。

拇指大的蟲子被一個個挑出,等蘇望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殷素問又在她身上撒了一層止血散,将柔軟的絲帛覆蓋在上面。然而就在一瞬間,他變了臉色。待他将手掌翻過,才發現潔白的掌心上沁出了殷紅的血珠。

蘇望青一駭,連忙拿了一塊帕子給他。殷素接過,微微擦了擦手,便重新拿針将剩下的那一只蟲子挑出來。放在眼前端詳一下,才發現那是極小的一只,米粒般大小,卻是烏紫色,首端是尖銳的刺。

這才是母蟲啊。

誰能想到毫不起眼的一只蟲子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他譏諷地哼了一下,像是在嘲笑別人的自不量力,至于是對誰,蘇望青不得而知。

******

昏睡了五個時辰,宋慈才蘇醒過來。她側着身子睡,醒時還能感受到背部的疼痛感。

睜開眼,眼前是微弱的光,像是漩渦中心最劇烈的一個點。她的屋子還是同從前一樣,用一個繡着芙蕖的大屏風隔開。那芙蕖可真好看,粉粉的一團,透着夏日的清涼。

有個人穿着鵝黃的姑娘走到床前來垂下頭,碧翠瑩透的一團小玉在她眼前蕩來蕩去,可真漂亮,她便伸出手去追逐。

那女子的聲音充滿了驚喜:“宋姑娘?”

宋慈便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嗯?望青,原來你長的這個模樣。”

蘇望青将臉湊到她眼前:“您看得見我了?”

宋慈道:“唔……一點點。不大清楚,不過我倒是不瞎了。”

蘇望青坐到她身邊:“那可真好。您餓了麽?我做了些吃的。”

宋慈皺着鼻子笑道:“不會又是粥吧?我這些時都吃膩了。”

蘇望青有些為難:“你身子不好,近些時候只能吃這個。要不我給您煎點茶?我看廚房裏有些荔枝幹,喝起來理氣止痛,驅寒散滞,怪好的。”

宋慈看她的目光卻變了,變得極溫柔,不僅是出于她的本性,還是源于一種平靜的期待。若說之前她對她還只是感激,此刻卻是因為莫名的親近。

她松開拽在手中的玉佩,躺回枕上撒了一個嬌:“哦,那我要多放些糖,這些時日我真的是過得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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