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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淫雨紛紛,不一會兒天色便陰沉下來,烏雲在天邊打着蜷兒,思量着再不出發,待雨落起來,回返之路未免艱險,一行人便決定啓程。馬車停在海棠樹前,衆人拾了行李準備向山上去。外面風大,蘇望青為承平添了一件鬥篷,剛擡起頭,便看見殷素問正望着這邊。

颀長的身姿在蕩蕩浩風中依然挺拔,卻顯得十分孤單的模樣。

蘇望青見他身上空落落的,忍不住皺眉。四下又見不到毓秀,不自主地放下為承平整理衣裙的手,想過去。身子方傾斜,蘇望青便看了一眼身邊的人,承平還是嘴角噙着笑,一團和氣的模樣,她便道:“郡主,咱們公子怕是在風中凍着了,能否煩請您給他送件衣裳?”

承平眼睛一亮,看向殷素問,低聲道:“望青,你……”

蘇望青低下頭:“您且等着,奴婢去拿。”

蘇望青快步走向殷素問的車辇,掀簾在裝着衣物的木奁中迅速翻找。看見天青色的繡織鬥篷便拿起來抖一抖,搭在臂上下車交給承平:“郡主收好。”

承平咬着唇看了看殷素問又看了看蘇望青:“多謝你……”

蘇望青不過笑一笑。她不知怎的,瞧見殷素問那茕茕孑立的模樣便覺得心有不忍,非得配個天下無雙的璧人在他身邊才好。而眼前,不正巧有一個?更何況,承平是合殷素問的心意的,她自問待在殷素問身邊,他的一言一行,自己還是揣摩得幾分的。

雖說管了閑事,但自家主子的此生的歸處若是尋着了,自己也算積德行善了。

特地遠遠躲着不樂意見人的毓秀見了這一幕,只覺得有把人拿蒲扇朝着她的胸口猛扇,心都涼了。

這下好了,這事兒若是成了,自己這下半輩子都甭想好過了,“不孚衆望,愧對祖宗”八個大字便端端正正映在她的腦門兒上。得,還是同鳳丫頭到窮山惡水去風餐露宿吧。

一旁跟着伺候的侍女看着毓秀,又看看将鬥篷往承平手上塞的蘇望青,試探道:“姐姐,您這是怎麽了?”

毓秀嘆道:“咱望青真是能人啊……”

那侍女一笑,隐隐露着不懷好意的譏諷,意有所指地道:“可不是嘛?慣會讨主子們的歡心。”

毓秀卻未搭理她,只道:“去,收拾收拾,別閑站着了……不,拿件衣裳過來,要快!”

承平攬過鬥篷向殷素問的方向小步走去,雖刻意矜持,卻還是含羞帶怯的模樣,低着頭,步伐穩重而迅速,走到殷素問跟前嬌聲道:“殷公子,現下雖是春日,卻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你身子剛剛複原,還是多多保重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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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一雙手便遞出去了。

毓秀遠遠看着暗叫要糟,只得加快步伐企圖力挽狂瀾。她功夫好,三兩下便掠過去,然而就在将到之時硬生生剎住了。

殷素問側過頭直直地看着她,神情未變,那意思卻是:誰叫你過來的?站着別動。

兇!

毓秀只差鼻頭一酸,雙膝一彎,只好在心中腹诽:這死公子,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好歹伺候了二十載,這是要卸磨殺驢了。

不住地拿着手中的衣物往身上裹,依照着承平說的那般禦禦寒。看了看殷素問愈發俊美的臉,毓秀轉身就走,得,青丫頭還是自求多福吧。

蘇望青在遠處瞧着,便是愣住了,毓秀那番動作看得她倒是迷糊了,她本以為承平十之八九會做殷氏主母一事已是共識,卻沒想到毓秀會是這個反應。原想待會兒下去好好詢問一番,卻聽見一聲長唳直沖霄漢,白鶴飛起,那場景蔚為壯觀。

心中一駭,再去看殷素問,只見他還是淡然模樣,處變不驚,雖則不是答辯,不是危機,他這副鎮定亦使人贊嘆。殷素問無言地向她招招手,讓蘇望青過去。

遲疑一瞬,她才走行動。

殷素問接了鬥篷,精細的雙眼阖了阖,方對她道:“你倒是會貪懶,叫郡主殿下前來送衣服,自己卻躲在後邊兒。看來你說的沒錯,是該正兒八經地抄抄家規了。漫說是在這殷府,就是這普天之下任何一處地方也沒有這樣的規矩。”

殷素問神情冷淡,未曾露出喜怒,但是這已充分說明态度。蘇望青看着他嚴厲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拿不出從前木讷呆板的表情應對,只是暗地裏掐了掐手指,低聲道:“是奴婢的錯。”

卻不說是哪裏錯了,有些羞于啓齒的意味。

是多管閑事了,還是自以為是了,總沒個分辨。

毓秀遠遠聽着,不禁嘆氣再嘆氣,她家公子便是這樣,小性兒足,你若是叫他難受了,他也不叫你好過。多少年沒這麽造作了?今日出來算一趟是開了眼界。這話要是拿回去說道,只怕還沒人信。

一邊幾個剛從外屋調進來的侍女暗地裏捂着嘴笑,心中樂開了花。毓秀看在眼中卻不搭理,也只是笑,只是那意味卻是另一種。

承平沒想道蘇望青幫了她反倒害了自己,便在一邊回護:“公子這話可就不對了,承平見公子穿得單薄心中擔憂,這才央望青去尋件鬥篷過來。我既發了話,她一個做奴才的怎好回絕?此事是承平處置不周,亦是承平妄圖現這‘殷勤’,公子若是要怪,便怪承平吧。”

她這話說得坦蕩,便連自己對殷素問的愛慕亦不掩飾,卻讓人聽來并不覺得可恥。

殷素問卻被一句“奴才”刺得緊皺眉頭,他轉向承平,冷聲道:“郡主還是莫要再說了!”

承平滿眼驚異,未曾想殷素問竟會如此對她,然而還是鼓足底氣道:“承平為何不能說?承平有理便要力争,公子這般為難一個下人又是何必!她本是好心并無惡意,何況今日佳節,公子有何必抓住此等小事不放?”

殷素問歪了歪腦袋,竟是笑了。他眼下一對卧蠶微微彎起,擺出恰好的弧度:“殷某何曾說過為難二字?莫是郡主聽岔了?她一個小姑娘家,我為難她做甚麽?”

承平啞口無言:“你……”

殷素問看着面前的人梗着脖子低垂眉眼的模樣,便像是耳朵那頭傻鹿受到驚吓的時候,就連脊背都僵硬起來。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幫她揉一揉,卻只是道:“你過來。”

蘇望請垂着頭向前走了兩步,就連肩膀都沒敢擺動一下。

殷素問道:“蘇望青,你該擡起頭來看看我。”

蘇望青歪歪脖子觑了他一眼,右眼的眼角閃着瑩光。殷素問聽見什麽咯噔一下,卻來不及深究。他将手中的衣服遞出去:“那就罰你給我披上,總不至于是我欺負弱質女流吧?”

蘇望青看着這鬥篷,又看着殷素問,他的臉上已經沒有那種冷淡的惱怒了,蘇望青不是個好計較的人,殷素問肯給個臺階已是不易,更何況,此事的确是她辦得不妥,她怎麽就忘了殷素問是個好醋一醋的人物了呢?叫他以為自家的侍女胳膊肘往外拐,那還得了?

蘇望青雖是為了他,明面上倒像是在讨好承平讨好季家一般,如此引發誤會倒不足為奇了。看來是時候該表個忠心了,她們家這位爺也是忒小氣了。

蘇望青想一想,倒是寬宏大量地諒解了他,接過鬥篷站定在他跟前為他披上。她離開主屋到西四院日久,照顧起殷素問卻不生疏,就連一個結都打得恰當适中。

兩人相對站着,其他人似無物。殷素問低聲道:“那你可諒解我了?”

蘇望青偷偷瞟了他一眼,只瞟到繡着雲紋的衣襟,她嗯了一聲。

看到此景的承平,頓時煞白了臉。

待衆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已是未時,山上豎着碑,蘇望青不只是何人,按理說不該是殷氏祖先,殷家地位煊赫,絕不會将族內之人草草埋在山上,畢竟托體同山阿看似落拓潇灑,卻不成體統。

殷素問有守碑之人帶領,上了香,尋一清靜處抄寫一章經文,便匆匆下山了。臨行前守碑的老和尚同殷素問說了許久,喃喃低語,最後卻是詫異地看向蘇望青,她察覺到,忍不住靜心去聽,便聽見他說:公子保重,世間紛擾已與老衲無關,如今已別無所求,只望守在此處料此殘生。

殷素問點點頭,獨自走蘇望青來,那和尚卻在身後道:“施主,這些年難為你,日後亦是為難,還望你能看開,否則往日的業障纏身,永堕阿鼻。縱然非你之錯,也變成錯了。”

殷素問卻是一笑:“明遠,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麽絮叨。”他微微颔首,在身側結了個指尖下垂,掌心外翻的與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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