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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望青在殷素問處用完飯,又寫了幾個字,許久不練,手已生疏,幾個字歪七碩八,十分難看。
殷素問一指彈到她的額頭上,蘇望青捂着額頭怒目而視:“您打我做什麽?”
殷素問道:“沒長進。”
蘇望青道:“哪有什麽辦法,寫字非一日之功,奴婢這樣已經不錯了。”
殷素問道:“你倒會給自己找臺階下。”
蘇望青笑道:“嗯,就坡下驢,沒有坡就自己搭坡。”
殷素問道:“那誰是驢?”
蘇望青一愣,敢情說句俏皮話還把自己搭進去了。
她不再理人,專心去寫那幾個字。蘇望青手勁兒大,拿筆的力道能把筆杆捏斷,按理說手應當極穩,然而實在是太穩,以至于手腕子不夠靈活,像鐵鑄的一般挪不動。堪堪在紙上畫了兩筆,力透紙背,然而字體間架不對,比劃不暢,曲曲折折淨是些橫生的枝節。
殷素問在一旁看了,難受得直按眉毛。
他師從名士大儒,一手的好字自幼練起,筆走龍蛇之間銀鈎虿尾已成,看的是講究字,會的是講究人,除了偶爾忍受一下鳳鳴,極少見識這麽慘不忍睹的。
殷素問招招手:“過來。”
蘇望青放下筆跟他走到書案前,認真地看着他。
殷素問道:“字是這麽寫的麽?顏柳歐趙這幾位見了,只怕連棺材板都壓不住!”
蘇望青沒羞沒臊地笑了一下。
殷素問氣得沒脾氣了,他鋪了紙在案上,鎮紙一壓,挽袖研墨,手一招:“過來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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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銀毫一揮,字已成,端的是氣韻風流。
蘇望青一看,正是望青二字,殷素問還是氣呼呼的,沒發覺自己在幹什麽,擡眸問:“看清楚了麽?”
蘇望青搖頭:“寫得太快了。”
殷素問阖目又睜開,道:“你過來。”
他站開一點,将案前的位子讓出來,将筆遞給蘇望青,蘇望青接過,還是直愣愣地看着他,這孩子,也沒少吃幾斤大米呀,怎麽就不開竅?
“過來寫,筆拿穩,一筆一筆來。”
蘇望青落筆,然而手腕子僵得厲害,沒法下筆。
殷素問見了,輕拍在她的腕上:“挪過去。”
便這樣一點一點牽引着她,寫完了望青二字。
蘇望青瞪着那兩個字,就跟不認識一樣,怎麽殷素問只是指點兩下,這字就有模有樣的了?
殷素問看着她哼笑:“要是我小時候同你這般,被罰得抄斷了手腕子也不冤。”
“公子的先生這麽嚴厲嗎?”蘇望青有點同情地道。
殷素問狀似不在意:“哦,他是個老頑固。”
蘇望青一聽,頓時有些同情那位先生了。
殷素問從案上挑了一本小冊子遞給蘇望青:“諾,拿去照着練,沒有章法可不成。”
蘇望青瞧着,卻不接:“這……”她從未想過要将練字這一項放進自己的生活裏。
殷素問道:“這是我幼時所寫,你拿去試試。”
“奴婢并不……”
“怎麽,不是大家你瞧不上?”說罷,他便拿起了一本厚重的字帖,“你若是喜歡,這個可也行。”
蘇望青連忙将小冊子接過。
蘇望青道:“爺,您怎的愈發沉不住氣……”愈發刁鑽了?
殷素問笑道:“我還覺得你越發頑皮了呢。去吧,時辰不早了,早些歇着,将門窗關好,蜻蜓就是嚎得天崩地裂也有人在外頭頂着,你不許出來。”
“那我……”
“昨日歇在哪裏,今晚就歇在哪裏,被褥都換過,你總不至于嫌棄吧。”
蘇望青讪讪地:“這是哪裏話。”
蘇望青已經離去了,也是許此時她已經躺在榻上安然入睡,或是為蜻蜓的事情輾轉反側,但這也只是小事,很快就會解決。
書房裏卻還亮着燈,一燈如豆,殷素問卻能安然看書。他在等一個人,今晚必定會過來,果然,當至夜半時,那個人就出現了。
井六像一條沉默的影子滑進了屋裏,他身上穿着漆黑的夜行衣,腰間別着一把劍。他站在殷素問地身旁,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黃色封皮的小折子,那裏面記錄了驸馬孟長慈在過去一百零八日所喝的每一滴藥的成分,時間以及症狀。
“他如今怎麽樣?”
“已經蘇醒過來,有意識,能自行用藥吃飯。只是他的腿因為長久不曾使用,又遭寒風侵襲,将來怕會不良于行。”
殷素問接過冊子看了一眼,拿筆批注幾句。“給他換藥,按上面的來,飲食要多注意,相克的絕不能碰,注意保暖,待夏日一到,便壓着他走路,每日一個時辰,一分也不許少。”
“是。”
殷素問猝然擡頭,盯着眼前之人:“公主府不日便要發喪了,他可有什麽話想說?”
“并無,孟長慈自蘇醒後便鮮少言語,只是每日索要一兩本書籍閱讀,皆是《論語》《孟子》等書,有時觀花賞鳥,從未言及同公主府有關的任何事。”
“觀花賞鳥……門前種着早梨,挂着南枝銀雀?”
井六一愣,垂頭道:“是。”
殷素問将折子遞還給他:“你去吧,公主府發喪,你問問他是否要去觀禮。”
一道影子,來無影去無蹤,殷素問知道他此刻已經到達了城西幽靜的庭院中,将他的話帶到那個早該死去孟長慈的耳邊。不知他聽到自己将在天下人心中死去時,是作何想法。悲痛欲絕或漠不關心。其實他早就死了,在一百零八日前的臘八節,已經是一具被照華公主抛棄的荒屍。
但是卻癡心難改,在病重時仍看着照華心愛的早梨與銀雀度日。
殷素問看慣了着悱恻的情思,實在是十足厭煩。
但是又沒有辦法不管,那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受難者,成了古怪的責任,牽絆着手足,雖不至于禁锢手腳,但是心知此事不管,将來必定要後悔。
殷素問對此十分明白,端看事态發展,便知哪個是要左右他的未來的。他這人不好後悔,所以常常要警惕着,不時伸出手歸攏歸攏,以免一切脫離正軌。
第二日承平上門,抱着她的貓兒一步步走來,拉了個丫頭道:“我找望青姑娘。”
那丫頭這幾日興致不好,正在氣頭上,瞧見了她也沒給好臉色,臉一沉,道:“人人有手有腳,左右她去哪裏,我怎麽知道?”
承平貴為郡主,還從未被如此對待過,霎時變了臉色。只是她身上尊貴,不好同一般下人見識,便由侍女代勞,珠兒登時怒斥道:“你是哪裏來的奴才,竟敢對郡主殿下無禮?去叫你家主人出來 ,怎麽狗仗人勢也得看看你面前的是誰不是!”
那丫頭一聽,陡然煞青了臉,她咬咬牙,卻是嫉恨的神情,但是礙于規矩,不敢發作,只是一蹬腿,扭頭就要走。
此時蘇望青正巧出來,她這幾日睡懶了身子,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剛打起門簾,便聽見這夾槍帶棒的一頓罵。正是詫異,便見珠兒鐵青着臉,睚呲欲裂的模樣,連忙打起了精神。
那邊承平見她露面,揮揮手制止了珠兒,上前笑道:“望青,多日不見,不知你的傷好些沒?”
客套話便是如此,可好,飯否,天氣好。
蘇望青小步跑下階梯,福了一福:“郡主殿下,奴婢已經大好。”
承平伸手扶起她:“你我之間就不必多禮了,上次之事多虧了你,我一直琢磨着要來看你,只是尋不到機會,如今見你康健,也算是了我一樁心事。”
蜻蜓聞言一哂,蘇望青驚詫莫名,承平更是變了臉色。蘇望秦連忙道:“瞧我這記性,郡主殿下來了這麽久,還未喝口茶,奴婢這就去備。蜻蜓,還不快請郡主殿下進屋?”
蜻蜓死死地盯着承平,不情願道:“還請郡主殿下同奴婢來。”
等蘇望青前去上茶的時候才發覺珠兒與蜻蜓二人已經離去了,她還在納悶兒,承平便笑道:“我見她們兩個小孩子,總陪着我也不是會個事兒,便叫她們一同去頑了。”
她上前擎住蘇望青的手,輕聲道:“望青,咱們是好姐妹是嗎?”
蘇望青詫異道:“奴婢怎敢……”
“不,你就是。我自幼便沒有兄弟姊妹,離了雙親,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一直十分孤單。所幸來到京州結識了你。你為人誠篤良善又熱心,一直襄助于我,我在心中早已将你當做姊妹。”
蘇望青在心中嘆了口氣,看着承平滿是水光的眼睛,不免有些懊悔:“得郡主青眼是奴婢的福分,只是禮不可廢……”
“你可願幫幫我?”承平急切道,将她要說的話一把截住。
“這……”
“這些日子,公子一直拒不相見,我……”承平咬唇道,“我看不懂他的心思,還是說他是在意我與藤翼之事?可是我同他之間并無瓜葛,若當真是因為此事讓他誤會,我……是無論如何都不甘心的。”
承平愈說愈急,話音裏帶着哭腔,烏睫忽地一扇,晶瑩的淚珠從眼眶滑落。
“郡主,您別哭……”
承平用手捂住臉:“我不想哭,可是我沒與法子……”
蘇望青捂着胸,只覺得那裏如雷鼓:“可是奴婢只是一個下人,幫不了您。”
承平握住她的手,急切道:“幫得了,你不必做別的,只讓我借口留下陪你,住上幾日,我自會找機會同他解釋清楚。”
蘇望青道:“郡主這樣不好,倘若不成,傳出去有損您的清譽。”
承平低聲道:“我知道,可是我沒有辦法了。”
蘇望青看着她眼圈極紅,腮邊沾着淚珠,不免嘆氣。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想到孟槐,也是這樣發癡發傻,讓她不要走,偏偏要走,自己護不住她,連她快死了都是別人告訴自己的。
“這樣,你待在這兒,但是凡事有個度,說不通便罷了,須知百步之內必有芳草①,不差他殷素問這一棵歪脖子樹。”
承平破涕為笑:“你怎麽這樣說他?”
“因為我要寬慰您啊,必得将他貶得一無是處。我家公子自是極好,但若是讓您知道自己痛失瑰寶,又有何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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