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閻王怒
上次百樂門之後,孔立文基本每天都會約沈璁,但一個禮拜過去了,他連“財神爺”的面都沒見上,眼下沈璁雖是不打招呼的突然造訪,他也“受寵若驚”。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進門後的沈璁看着跟平時沒什麽區別,因為今天回沈公館,他還戴了副金絲眼鏡,一番折騰下來也忘了摘,看着更斯文了。
他禮貌地跟所有上來敬酒的人禮貌地碰杯,但酒過三巡,任由孔立文“翹首以盼”、“蓬荜生輝”之類恭維的話說了一籮筐,他也只是微笑點頭。
眼瞅着一個鐘頭過去,杯中之物他照單全收,可開口說的話十個字都沒有,看得孔立文直犯嘀咕。
沈璁城府太深,孔立文看不穿對方的心思,但能明顯感覺到,沈璁對今晚的酒會興致缺缺。
“財神爺”難得賞臉,這樣招待可不成。
孔立文盤算着,還好自己有後招。
又見幾個人跟沈璁敬酒,他一飲而盡後,卻仍舊沉默不語,孔立文終于坐不住了,找準機會湊上前去,滿臉堆笑地問道:“七少爺,可是今天這個香槟,不大合口味?”
沈璁放下手裏的空杯,像是沒聽到孔立文在跟自己說話似的,靠在沙發上,雙眸微阖。
良久不見孔立文識趣地滾蛋,他才幽幽回了兩個字:“寡淡。”
“懂的,懂的!”面對沈璁一臉“送客”的表情,孔立文也不敢繼續啰嗦,自讨沒趣,立馬開門見山道:“我知道七少爺之前是留法的,那邊都愛喝紅酒,備下了,我都備下了——”
他說着起身擡手,“請七少爺移步。”
沈璁緩緩睜眼,看見孔立文那一臉谄媚的笑容,就差沒把“獻寶”倆字刻在腦門上了。
他猜得果然沒錯,這小子既然敢請他來,就一定有所準備。
放下酒杯起身,他的腳步已經有些虛浮,由孔立文引着,很快來到別墅二樓的一間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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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房內的客廳同樣寬敞,只是與樓下的開放空間不同,關上大門後,這裏相當私密,而且還刻意調暗了光線。
氣氛變得暧昧起來。
孔立文招了招手,立刻有一隊美女端着醒好的紅酒,從門後走了出來,各個綽約多姿。
不同于樓下統一西洋侍應生打扮的傭人,進門的少女每個人衣着的款式和顏色都不一樣,或濃或淡,但無一例外都穿着旗袍,踩着細長的高跟鞋。
沈璁面前的高腳杯很快被滿上,又再被一飲而盡,有幾個女人湊到他身邊,替他斟酒,斟着斟着就好像酒不醉人人自醉,被抽了骨頭似的,整個人軟軟地靠在了他身上。
而他本人還是跟剛才在樓下一樣,對送到嘴邊的紅酒來者不拒,但整個人都恹恹的,一言不發,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沒什麽興趣。
孔立文只能從他金絲眼鏡的反光中,窺見些許他眼縫裏透出的冷淡。
“七少爺,這酒可是我托人專門從法國酒莊弄回來的……”孔立文戰戰兢兢地試探道:“還是不合胃口嗎?”
沈璁微微擡眼,搖了搖手裏的高腳杯,看着紅酒在玻璃杯的內壁挂上暗紅的痕跡,再一點點流下去,良久後才道:“還是淡,沒什麽味道。”
“懂了,懂了!”見沈璁終于多說了幾個字,孔立文如蒙大赦。
他拍了拍手,房間裏的女孩盡數退了出去,很快又換了一隊人進來。
還是身着各式旗袍的美人,身材纖細,白皙水靈,他們進門後也不扭捏,直接就坐在了沈璁身邊,身體毫不避諱地貼了上去。
只是這次的旗袍美人,全都是男人。
沈璁總算張開了點眼縫,松開翹着的二郎腿。
他看見一個身着正紅色蘇繡旗袍的少年半跪坐在自己腳邊,低着頭,正為他擱在茶幾上的空杯斟酒,便緩緩躬身向前,伸手挑起了對方的下巴。
孔立文見狀,懸着一晚上的心總算落了地。
除了知道沈璁喜歡旗袍美人外,他其實也摸不太清楚對方別的癖好,好在準備充足,這才總算沒有掃了“財神爺”的雅興。
“那邊就是卧房,七少爺放心,裏裏外外我都打點好了。”他識相地起身,指了指裏屋的方向,周全地補充道:“知道七少爺不愛在外留宿,屋裏一應用品,包括家具,都是全新的,沒人動過。”
“若七少爺還是用不慣,随時吩咐一聲,兄弟馬上安排司機備車,送七少爺回家休息。”
他賠着笑臉轉身準備離開,“功成身退”前,還滿意地拍了拍那名少年的肩膀。
少年羞澀地擡眼,望向沈璁,眼神乖順中隐含誘惑,他讨好地蹭了蹭沈璁的手心,嬌滴滴地喚了聲:“爺……”
孔立文放心地背過身去,大步走向門邊,卻聽見身後突然一聲驚呼。
“啊——”
他吓得渾身一哆嗦,趕緊回頭,只見沈璁已經起身,而剛剛的少年已經被扔在了一邊。
酒杯也被打翻在了名貴的地毯上,轱辘辘滾了兩圈,剛好停在他腳邊上。
他單是看出沈璁對面前的少年有興趣,卻根本猜不到,沈璁之所以有興趣,僅僅因為男男女女這麽多人中,只有這個少年身上的旗袍,跟那晚他撕破裴筱的那一身最像。
“七少爺,這……”
看着那個被徹底吓傻了癱坐在地的少年,孔立文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迫力,一雙腿抖似篩糠,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整話。
他眼裏的恐懼,不會比那個少年更少。
沈璁是活閻王,但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也一直是笑面閻王。
他城府極深,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外人都參他不透,自然關于他性情陰晴不定的傳聞也就從沒斷過,因為在很多時候,他要收拾誰,根本就沒人知道原因。
大概整個上海灘,除了喜伯,還沒有人直面過他的怒火。
一周前對着陳家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他都沒有當場發作,但一轉身只花了幾天時間,就“客客氣氣”請人滾出了上海灘;眼下他突然發這麽大火,孔立文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連在黃浦江邊要飯的機會都沒有了。
巨大的壓迫感和恐懼中,求生欲喚起了孔立文僅存的一點理智,眼下這個情況已經容不得他仔細琢磨了,他又不敢再跟沈璁多嘴半句,只能從那個癱坐在地的倒黴少年身上找補。
“侍候人都不會,要你有什麽沒用!”他努力吊高嗓門給自己壯膽,但其實聲音抖得厲害,“還不快給七爺賠個不是!”
整個吓傻了的少年這才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爬起來,眼看就要給沈璁跪下了,但沈璁這時卻突然換了一副面孔。
他躬下身客氣地将人扶了起來,還像安慰似的,輕輕拍了拍少年的後背。
但眼神重新沿着少年周身打量了一圈後,他還是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再像,終究也是贗品。
不止面前的少年,其實這一屋子旗袍美人都各有特色,他們年輕、漂亮、身段勻稱;不難看出,孔立文能把這些人搜羅起來,是用了些心思的,若放在從前,沈璁也沒什麽理由翻臉。
畢竟只是一夜各取所需的等價交換,他的要求也不算高,看得順眼,性格乖覺些,也就夠了。
要怪就怪孔立文運氣不好,撞在了今天這槍口上。
但其實,真正品過了這世上最極品的尤物,上海灘的所有旗袍早就已經黯然失色。
沈璁能感覺到,剛才的少年已經在努力取悅自己了,但太努力,未免顯得刻意,跟裴筱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種渾然天成的媚态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風塵和風情,到底還是兩碼子事情。
沈璁怎麽看都覺得面前這些人身上總是缺了點什麽,甚至就連他們逢迎讨好的樣子,都不如裴筱玩弄那點小手腕時可愛。
再也沒有人能把那身旗袍穿得比裴筱更有味道了。
日子太無趣,沈璁突然覺得,裴筱那些一度讓他感到厭煩的小把戲,好像也不那麽讓人難以接受。
扶起少年的整個過程中,他都表現得很斯文,甚至堪稱溫柔,但再回過頭,他瞬間又換回了那張冷冰冰的臉,面無表情地向門口走去。
經過杵在門邊大氣都不敢喘的孔立文時,他單手插袋,輕輕推了推眼鏡,偏頭掃了對方一眼。
“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沈璁聲音低沉,沒什麽情緒,卻極具壓迫性,孔立文可以确定,除了自己,旁人不會聽見。
他甚至不知道沈璁說的是房間裏的別人,還是他自己,但親眼見識過沈璁的手腕後,他很清楚,要是讓對方這麽拉長着一張臉,走出這個大門,他以後在上海灘大概也不用混了。
“七少爺……”看着沈璁扭動房間的門把手,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只能哆哆嗦嗦地問道:“你……您、您這是要上哪兒啊……”
沈璁腳步一頓,他立刻吓得縮了縮脖子,“院子太大……小弟我、我去吩咐司機……把車開到門口來……”
門把手咔嗒一聲輕響,沈璁擡腳跨出大門。
其實他一直很忙,這些天來也并不會太經常想起裴筱,偶爾幾次而已;但現在他的眼前卻突然閃過孔立文之前送到家裏的那個信封,信紙上清清楚楚地标明了裴筱每晚登臺的地點——
今晚,剛好就在百樂門。
這也總算讓他能想起了點孔立文的“功勞”。
在第二只腳跨出大門前,他終于“大發慈悲”地留下了一句:“百樂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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