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回憶濃

沈璁放下筷子,卸下了之前身上端着的那股子板正勁,斜斜靠在椅子上,歪着嘴笑了笑,一臉玩世不恭,明擺着說這“乖兒子”我懶得裝了。

“玩玩嘛,父親不也說了,一個小唱而已。”他吊兒郎當道:“我不一直都是這樣嗎?還以為父親早就習慣了。”

他明裏暗裏提示沈克山,他早就知道對方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的事情;那沈克山便應該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最好少管。

這樣隐晦的警告,沈克山不是聽不出來,但卻不以為意。

既然兒子突然換了一副面孔,就算不是被剛才的話戳了痛點,起碼方向也是對的,他又怎麽可能輕易放過。

本來這才是他今晚想說的重點。

“以前你愛怎麽玩,父親從來沒有幹涉過。”他換上一副相對平和的嘴臉,但語氣裏說教的意味并沒有變,“但是這一次,你居然為了個小唱,出手料理了錢家二公子——”

“你該不會是想告訴父親,我兒子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善人吧?”

“我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出手料理了錢二……”沈璁說着傾身向前,雙手撐在桌沿上,雙眼微眯,赤/裸/裸地威脅道:“難道真的沒有父親在背後狠推一把的功勞嗎?”

“若兒子真成了‘大善人’,那也是父親‘教育’得好。”

“沈璁!”

沈克山怒而拍案,身上多年征戰沙場留下的戾氣讓周圍的每一個人都不寒而栗。

“他就是夜總會裏一個唱小曲兒的,比八大胡同的妓/女也高貴不了多少;你玩歸玩,想花點錢,捧個角兒,父親都不會過問。”

“但你得顧着沈家的顏面,不要太過分了。”

“至于別的——”

“你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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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沈璁先是一聲冷笑,接着實在忍不住似的,放肆地笑出了聲來,“哈哈哈——”

“父親放心,區區一個錢二,我還搞得定,不會連累到沈家和父親的。”

“至于別的……”

其實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想過要跟裴筱發展出什麽進一步的,讓沈克山難以接受的關系;倒不是服軟,只是他的人生中從來就沒有過類似的規劃。

但在這一刻,他覺得一切都諷刺極了。

“父親,我娘……不也就是八大胡同裏一個唱小曲兒的嗎?”

“所以她沒有資格進沈家的大門!”沈克山怒目圓瞪,咬牙切齒道:“沈璁,今天我也不怕告訴你,如果不是你娘的肚子争氣,趁我喝醉了酒,一個晚上就有了你——”

“那父親便可以放心了!”沈璁猛地打斷道:“我跟一個‘男人’,再怎麽胡來,也不會‘鑄成大錯’,弄出一個孩子,讓兩個人都追悔莫及!”

“什麽叫‘讓兩個人都追悔莫及’?”氣頭之上,沈克山也顧不得那些體面,再跟沈璁打什麽啞謎了,“你覺得是我虧待了你娘嗎?!”

他直接開門見山道:“如果不是生下了我沈克山的兒子,你以為她窦鳳娘會有那個命,在馬斯南路的小別墅裏安逸終老嗎!”

“安逸?終老?”

這些詞的意思沈璁都能理解,但連在一起,他卻覺得滑稽極了。

“父親,您已經快七十了吧?可我娘走的時候,才四十多歲……”

“我三番五次警告過她,鴉片那個東西,不能沾。”沈克山冷漠道:“她那是咎由自取。”

“可她一個富商姨太太……”沈璁眉頭輕蹙,一臉疑惑的樣子,好像根本聽不懂沈克山的話,“若真是活得‘安逸’,為什麽要碰那種東西啊?”

“閑的。”沈克山不以為然道:“本來就沒什麽正事可做,你又出了國,她自然要找點消遣。”

沈璁的母親,窦鳳娘,的确是在兒子出國幾年後,才因為長期吸食鴉片導致的慢性病而離世,但她開始接觸這東西,是在沈璁出國之前。

也許是因為起初剛沾上時煙瘾不重,她那會抽鴉片的頻率還不高,人也相對清醒些,總會避人耳目,躲起來悄悄抽。

作為本來就很少關心的沈克山大概是真的不知道,煙土、煙杆這些東西也都能藏,甚至窦鳳娘可以躲到外面去抽,但留在身上那股刺鼻的味道卻很難去除。

其實,沈璁早就發現了。

“消遣……”他輕聲重複了一遍。

也許是吧。

就像錢二那樣無所事事的人。

“但父親知道嗎,鴉片,還可以止疼。”

“如果不是你……”

想起曾經噩夢一般的回憶,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沈克山曾經做過什麽,他自己當然最清楚。

也許是因為心虛,他難得地沒有再反駁沈璁的話,沉默了許久後,甚至略略放下了姿态。

“翻年,該二十六了吧?”他盡量心平氣和道:“成家才能立業,你也該收收心了。”

“既然堅持要住在外面,你更該早些娶房賢妻回來,照顧飲食起居。”

“父親娶了大媽以後就‘收心’了嗎?”沈璁故意挑釁道:“我三四歲就能叫出十幾個姨娘的名字了,沒名沒姓的更多。”

“那是因為大媽她不夠賢惠嗎?”

雖然沈克山極重門第,但其實他自己的出身并不怎麽樣,剛參軍時也不過是個寂寂無名的小卒,卻在娶妻生子後的短短幾年內就扶搖直上,當真是他口中的“成家立業”了。

因為,他娶了當地一個小軍閥的女兒,還是未婚先孕,逼得女方父母不得不同意女兒下嫁的俗套戲碼。

現在沈璁故意提起這一茬,無異于當面打了沈克山的臉。

“你大媽如何,還輪不到你一個做晚輩的來置喙!”果然,沈克山很快黑了臉,“你娘就是這麽教兒子的?”

沈璁一直覺得,自己現在之所以這麽能“演”,都是小時候他母親教的。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母親就要求他在沈克山面前乖巧、懂事、孝順,哪怕只是裝,也要裝得像,因為他們母子衣食住行的一切都必須依靠沈克山。

後來慢慢長大,他已經可以養活自己和母親,但還是一直盡量在沈克山,甚至所有人面前扮演一個好人,怕的就是有人在背後戳窦鳳娘的脊梁骨——

說他沒有“家教”,等于就是在說他母親出身低賤,不會教孩子。

現在沈克山的正房太太已經去世了,窦鳳娘也去世了,大太太不容置喙,他母親倒是可以随意被扣上一個教壞兒子的罪名。

可沈璁怎麽想都覺得,自己今天這副心狠手辣,薄情寡恩的性子,更像是從沈克山那裏遺傳的。

何其諷刺。

紅木的餐桌之下,他早已默默攥緊了拳頭。

也許是感覺到了兒子的“殺氣”,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過激了;也不知是為了緩和氣氛,還是真的被氣着了,沈克山低下頭,雙手顫抖着在上衣口袋裏摸了摸。

一旁的下人心領神會,立刻遞上了藥,轉身去倒水前還不忘提醒幾句,諸如“大夫叮囑,不要動氣”之類的話。

方才大宅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總算略有緩和。

服下藥丸後,沈克山的臉色平靜了許多,接着方才傭人的話,他順水推舟道:“時間不早了,醫生讓我早點休息。”

說着他拍了拍輪椅的把手,示意一旁的傭人推自己上樓,離開前扭頭補充道:“樓上,我讓張媽給你準備了房間,你今天喝了酒——”

“不用了!”沈璁猛地起身打斷道:“大過年的,我還要回家給我娘也上一炷香。”

說罷,趕在沈克山上樓前,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沈宅,結束了除夕夜這場荒唐的所謂“團圓飯”。

“少爺。”沈家大宅外,一直等在車裏的喜伯看到沈璁滿身怒氣地走出來,一臉詫異道:“這大過年的,怎麽這麽早——”

沈璁擡起胳膊,打斷了喜伯的話,然後招了招手,示意對方下車。

“去查——”他将喜伯拉到一旁,确定沒有人後才接着道:“上次錢二的事情,到底跟沈克山有沒有關系。”

“這不是早就查過了嗎?”喜伯不解道:“當初就查不到什麽有用的,現在又快過去了快倆月,錢二人都沒了,不更是‘死無對證’?”

“試試看……就當……”

買個安心。

後面這句,沈璁沒有說出口,只話鋒一轉,不由辯駁地吩咐道:“車子你用吧,趕緊回去,馬上聯系手下的人。”

“那少爺你呢?”喜伯連忙問道。

“我……”沈璁擡頭望天,長長嘆了口氣,“我走着回去,順便醒醒酒。”

“沒事的,喜伯——”他拍了怕喜伯的肩膀安慰道:“你快去吧,大過年的,你忙完了還得給我娘,還有奶娘,都上柱香。”

“那……”喜伯知道,沈璁這個狀态肯定是不對勁的,但現在還在沈公館的範圍內,他也不好多問,只能在上車前擔心地叮囑道:“少爺,至少讓保镖跟着吧。”

其實沈璁也沒想過要去幹點什麽,眼下除夕夜,家家戶戶都忙着團圓,街上開門的店鋪都難找,就算他真想做什麽,也找不到地方。

只是剛才大宅裏的氣氛太過壓抑,他想出來透口氣,帶個保镖也不耽誤什麽,權當讓喜伯放心也好。

好在保镖本來話就不多,又是聰明人,他也能看出沈璁的心情大概不太美妙,便一路上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沒有多嘴半個字。

直到他跟着沈璁,走到了百樂門附近。

看着沈璁站在百樂門的門口,香煙一根接着一根,最後一臉煩躁地将手裏的空煙盒揉成團,扔了出去,他才掏出自己兜裏剩下的半包煙遞上,趁機尋了個說話的機會。

“少爺……”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這大年裏,百樂門都是不開的。”

過年百樂門會歇業幾天,上次裴筱就說過了,沈璁當然知道;只是若沒有保镖的提醒,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怎麽就走到這裏來了,還一站就是這麽久。

到底在期待什麽?

他擡頭望向百樂門招牌上的霓虹,跟那晚印在他汽車後視鏡裏的一模一樣。

霓虹在慢慢虛化,最後變成了一團團模糊的光圈,而在這些彩色的光暈中,有一個穿着正紅色旗袍的身影逐漸清晰。

這是他那晚在後視鏡裏看到裴筱的畫面。

他猛地閉上眼睛,憤怒地擲出手裏的煙蒂,轉身離開了百樂門。

“少爺!”一旁的保镖連忙跟上,緊張地問道:“您去哪?”

“回家!”沈璁不耐道。

“可是……”保镖小聲的嘀咕道:“這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他當然巴不得沈璁趕緊回家,自己也就能休息了,可沈璁走的明明是馬斯南路的反方向。

聽到身後的嘀咕聲,沈璁緩緩放慢腳步,停了下來。

直到這時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走的路,明明是那晚他讓車子送裴筱回家的方向。

這讓他突然有些困惑。

明明平時都好好的,為什麽越是煩躁的時候,他越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裴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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