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情人節
“哎喲——”
百樂門的後臺化妝間, 李茉莉剛換好今晚演出的服裝,一拉開更衣室的簾子,就看到了坐在梳妝臺前的裴筱, 立馬迎了上去。
“阿是裴老板還在這裏坐着呀?不用去前面招呼你那群游蜂浪蝶嗎?”
裴筱聞聲回頭,沒好氣地瞪了李茉莉一眼。
自從上次玫瑰夢的事情到今天, 已經過去了一個多禮拜,當晚沈璁親手打掉了馬五兩顆門牙, 在衆目睽睽之下抱着他走出了夜總會, 現在還有誰不知道他是沈家七少爺的人, 哪裏有不怕死的敢在明面上大張旗鼓地輕易染指。
那夜以後,雖然裴筱還是會正常到各個夜總會登臺,但已經很少出去應酬了, 現在最多在有人送了花後,他才會禮貌性地去敬上一杯酒。
作為號稱法租界百曉生的人, 這樣傳得滿城風雨的事情, 李茉莉不可能不知道;但今天日子特殊,裴筱知道對方只是嘴快念叨了兩句,多半也沒什麽惡意,便沒有多做計較, 只是回了個白眼。
“噢喲,瞧我這張嘴!”果然,李茉莉很快嘟着嘴巴拍了自己兩巴掌,笑眯眯地湊到裴筱跟前, “這伐是今朝個日子特殊嘛!”
“我曉得你跟七少爺那個事情的呀,但不管怎麽樣, 咱們出都出來了噢, 就不要跟錢過不去呀!”
今天日子是特殊, 二月十四,時下年輕人最時髦的西洋情人節。
裴筱在夜總會登臺的時間不長,還是第一次見識到今天這樣的陣仗;剛才曹勇的黃包車将他拉到百樂門的門口時,明明離開門營業還有一段時間,但門外早已經擠滿了湊熱鬧的人群。
越是熱鬧的節日,夜總會的生意就越好,尤其是像今天這樣,包裹着浪漫含義的特殊日子,的确就像李茉莉說的那樣,是個賺錢的好日子。
而且,今天還不止是情人節。
二月十四,是裴筱的陽歷生日。
這也是他在夜總會登臺後的第一個生日,雖然之前自己沒有在這種場合慶過生,但旁人生日的陣仗他還是見過的。
每當遇到當紅一些的歌女或舞女生日這一天,她們的老主顧們就會排着隊送禮,甚至互相攀比,男人們為了面子,會包下當晚夜總會所有的鮮花和花籃,砸下大價錢,只為給“壽星”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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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每一個稍稍有些人氣的歌女舞女們,一年中最重要的排面,更何況是裴筱這樣十裏洋場裏風頭最勁的交際花。
理論上,裴筱應該是今晚當之無愧的絕對主角,早在幾天前,李茉莉就悄悄跟他八卦過,有沒有幻想一下,今晚會是怎樣的盛況空前。
說實話,在當時裴筱的心裏是沒有過什麽特殊幻想的,但他也确實沒有想到,今天晚上會這麽冷清。
臺上的歌舞已經結束了兩支,別說花籃或禮物了,他連一朵花都沒有收到。
雖然還沒有輪到他上臺,雖然在玫瑰夢那件事之後,他多少也受到了些影響,但就算是前兩天正常的時候,同樣是上臺前,他這會起碼也該收好幾個花籃了。
這總讓他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
“莉莉姐。”他湊近李茉莉耳邊,小聲問道:“你今晚收到什麽了嗎?”
“噢喲,裴老板拿我尋開心阿是?”李茉莉表情誇張地拍了裴筱一巴掌,“幫幫忙好伐,侬在這裏還能輪到我收什麽東西呀?”
“诶,裴筱,剛剛我在裏面換衣服沒有注意哦,你說出來讓姐姐開開眼呢?你今晚賺到多少米啦?阿有什麽我們平常沒見過的好東西?”
“沒有。”裴筱撇着嘴巴搖了搖頭。
不止今晚沒有,他好像最近的運氣都特別差。
前幾天家裏花瓶插着的那束郁金香開敗了,他本想着上街再去買一束回來換上就好,可是連着兩三天,他轉了好幾家花店,每一次都剛好碰到老板說郁金香賣完了,害他只好随便配了束別的花湊數。
今天好歹是自己的生日,他就想買一束最喜歡的郁金香把之前湊數的花換掉;為此,他特意起了個大早,還提前叫來了曹勇,拉着黃包車帶他轉了小半個法租界,愣是一朵郁金香都沒有買到。
說來也奇怪,整個法租界的郁金香好像一夜之間都集體蒸發了似的。
他覺得這大概是個不太吉利兆頭,預示着今晚他的場子也是冷冷清清的。
不過對于裴筱今晚什麽都沒有收到這件事,李茉莉顯然是不信的,她纏着裴筱打聽個不停,一會說裴筱騙人,一會又說裴筱小氣,直攪得裴筱本人哭笑不得。
不過好在,沒一會就輪到了李茉莉上臺了,百樂門後臺的化妝間也終于可以重獲片刻安寧。
裴筱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因為從小窮怕了,錢對他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東西,甚至是他現在唯一可以真實掌控的,能緊緊窩在手心裏的安全感;但即便沒有所謂“生日夜”的盛大排場,他眼下的收入也是不錯的。
所以在之前幾天,對于今晚會有一番如何空前絕後的場面,他的确不曾抱有什麽幻想,眼下少了一筆進賬,不開心多少是會有一點,但在他心裏,也談不上有多失望。
不過,這不代表他沒有過別的幻想。
玫瑰夢的事情結束了多少天,他就有多少天沒有見過沈璁了。
理智上,他會把與沈璁的每一次見面,都當做最後一次去對待,也會把與沈璁的每次一次告別,都當做兩個人間最後的訣別。
畢竟只有這樣,才符合沈璁的為人,也符合他們的關系和身份。
但一個人,不可能總是保持清醒理智的。
天知道那天晚上拒絕沈璁,到底用掉了他多少的力氣和決心,在沈璁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深怕自己會妥協。
很多時候他都會想,能被沈璁這樣一個年輕多金,出手闊綽,高大英俊,還斯文體面的公子哥看上,就算只能成為對方養在府外的金絲雀,也已經是他這樣出身的人,最好的歸宿了,會有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嫉妒得滴血。
哪怕最終逃不出色衰愛弛的命運,他能得到的,也一定比現在多得多。
可偏偏,對方是沈璁。
他可以出賣自己的一切,但不包括愛情。
長這麽大,他只喜歡過一個人,從認出沈璁的那一刻起,那一段他已經都快要忘記了的,曠日持久的暗戀,終于還是被翻了出來。
如果沈璁從前,或是現在,哪怕有一次,可以不那麽溫柔,他也不至于這麽害怕。
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其實在認出沈璁,确定了對方身份之後,他從未有過什麽非分之想,那一晚,他也只是想給自己無疾而終的暗戀留下一個美好的句點。
但一次又一次,每當與沈璁糾纏不清,他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種熟悉的溫柔,無論是不經意間的流露,還是有計劃的刻意為之,都會讓他變得貪心,泥足深陷。
當自己開始有了要留在沈璁身邊的想法時,他也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恐懼——
留在沈璁身邊,然後在某一天,看着沈璁離開。
他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的天會不會塌下來,但他知道,沈璁很難永遠只屬于他。
沈璁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選擇,可以只用金錢衡量他們之間的關系,所以可以随時抽身離開,但他不可以。
動了心的人沒有選擇,可他已經喜歡沈璁太久太久了。
進亦難,退亦難。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還能夠勉強維持冷靜時,努力保持理智,不斷地提醒自己,留在沈璁的身邊越久,抽身的那一天只會越痛。
但今天是他的生日,已經沒有買到自己最喜歡的郁金香了,他偶爾也會想要任性一次——
允許自己承認,他其實很想沈璁。
已經一個多禮拜不見了,他不争氣地想着,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的。
但也許有的人生來就沒有自怨自艾的命,他并沒有資格長久地沉湎于自己的情緒中。
幕布附近,已經傳來了場務催促的聲音,李茉莉的演出結束後就該輪到他了。
不管今晚的日子有多特殊,自己想見的人會不會來,至少還要謀生,之前玫瑰夢那樣的失誤不能再出現了——
裴筱很快收拾好心情登臺。
今天他還是穿着之前沈璁送給他的那身旗袍,顏色很襯情人節的意境,浪漫又風情。
他踩着細長的高跟鞋登場,邁着貓咪一般優雅迷人的步子,緩緩從幕布後走出時,還是那個十裏洋場的一片燈紅酒綠裏,最最絕色的人間尤物,性感妩媚,颠倒衆生。
音樂響起前,他欠身致謝,迎接着臺下潮水般的掌聲與歡呼,就像從前那般游刃有餘,但在擡頭的一剎那,他還是有一瞬愣神。
在各家大型的夜總會裏,送給歌女舞女們的東西都差不多,捧花一類的小禮物,可以直接送到後臺,但足有半人高的花籃若是一股腦全都搬到後臺去,只怕是要堆不下的。
因此按照規矩,一般在有人送上花籃打賞後,會在歌舞的間隙,有專門的司儀在臺上報出大名,引人圍觀歡呼,甚至攀比;至于花籃本身,則是依次排在舞池兩側,或是大門附近空檔顯眼的地方。
被送出的花籃不需要搬到後臺,而是有人用毛筆在紅紙上寫明贈與者與受贈人的名字,和一些祝福,甚至表白的話,像對聯一樣貼在花籃上,等到打烊後再清點紅紙上的名字,便可以計算每個人的收入。
可眼下裴筱從臺上望下去,那些平日裏堆放花籃的地方,一片花瓣都看不到,全都用粉紅色的綢子包得嚴嚴實實的。
不僅如此,就連百樂門擺放正常裝飾用鮮花或綠植的地方,原本的那些東西也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密不透風的綢布,散布在整個前廳的各個角落裏。
也不知是出于直覺,還是自己太過期待,裴筱總隐隐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和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有關系。
只可惜,他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表現和情緒,不算完美,但起碼完整地完成了自己的演出後,那個人最終還是沒有出現。
整個過程裏,他幾乎用眼睛掃過了臺下的每一個人,确定裏面沒有半點沈璁的影子。
大概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差不多意思,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曲終鞠躬致謝時,他在心裏這樣默默安慰着自己,久久不願起身,害怕被人看到自己失望的表情。
但如往常般的歡呼似乎也随着他的動作凝固了,一直沒有響起,就連禮節性的鼓掌都沒有。
是不是自己又出了什麽纰漏?
難道是自己剛才顧着在臺下找沈璁的樣子太過明顯,被人看出來了?
裴筱一陣心虛,緩緩站直身體,緊張地朝臺下望去,一瞬間便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駭住了。
方才臺下遮遮掩掩的綢布在他低頭鞠躬時,已被盡數除去,下面藏着的,居然全部都是他這幾天遍尋不得的郁金香。
在各個品種和顏色的郁金香的簇擁下,整個百樂門的大堂,幾乎已經成為了一片盛大熱烈的花海。
當發現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自己身後的某處時,裴筱覺得自己的心髒都漏跳了一拍。
他緩緩回過身來,看到沈璁一手捧着束白底鑲着紅邊的郁金香,一手掀開厚重的幕布,朝自己走來。
“最近三天,整個法租界所有的郁金香都在這裏了。”
沈璁在裴筱身前不遠不近地地方站定,緩緩舉起手中的捧花,溫柔地微笑着。
“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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