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往事長
醫院一番檢查下來之後, 很快便确定了,沈克山指使鄭喬加進酸梅湯裏的,就是一種強效的鎮靜劑。
準确來說, 動手的不是鄭喬,上午傭人來打掃屋子時,就有人将藥加進了制作酸梅湯的原料裏,所以喜伯才會一起遭殃。
裴筱因為喝得少, 并沒有什麽大礙, 但喜伯年紀大了, 洗胃之後還需要留院觀察, 一直陪到老人歇下, 沈璁才帶着裴筱回家。
他們在醫院裏忙活時,保镖已經把鄭喬帶走,在公司找了間沒人的屋子暫時關起來。
沈璁這一天忙下來也沒有力氣趕去過問, 送裴筱上樓洗澡後, 他聽到浴室裏傳來的水聲, 才終于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疲憊地坐在了卧室的書桌前。
他點起一支煙,習慣性地伸手拿了瓶櫃子上的紅酒, 準備往杯子裏倒時才發現, 酒瓶居然已經空了。
最近他一直很忙, 也沒什麽時間喝酒, 已經忘記上次自己是什麽時候喝光酒瓶的了。
他起身下樓,去酒窖裏随手拎出一品紅酒, 懶得再去拿杯子, 也顧不上醒酒, 拔出酒瓶上的軟木塞就仰頭灌了兩口, 然後脫力地倒在沙發上。
不一會,樓上傳來“咔嗒”一聲門鎖的輕響。
裴筱洗完澡出來沒有看見沈璁,本能地一陣緊張,好在一出房門,他就看見沈璁倒在樓下的沙發上。
他長舒一口氣,但眉心的擔憂剛剛解開,就立刻染上了一層心疼。
在今天之前,不止是他,只怕整個上海灘都覺得,沈家的七少爺是無所不能的,但是現在倒在沙發上的沈璁,看起來真的很疲憊。
“七爺。”裴筱走到沈璁身邊坐下,輕輕喚了一聲;看到沈璁濃密的眼睫毛動了動,确定對方沒有睡着後,他才輕聲問道:“怎麽不上樓睡?”
“我不困,就是不想動。”
沈璁微微睜開點眼縫,看見裴筱已經換了身随意的棉質睡衣,剛洗過的頭發乖順地趴着,已經看不見百樂門裏那個交際花颠倒衆生的模樣,但卻給人一種很輕松舒服的感覺。
“你要睡了嗎?”他拉着裴筱的手,低聲問道:“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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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筱笑着搖了搖頭,然後扶着沈璁的腦袋,舒服地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沈璁覺得裴筱身上真的很好聞,就算剛洗完澡,好像還是隐隐帶着點郁金香的清甜。
他側過身子抱住裴筱的腰,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吓着你了吧?”
裴筱微微擡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沈璁說的具體是哪件事情。
“我和沈克山見面,從來都沒有什麽好事。”沈璁很快解釋道:“本來……”
“我是不該抱你下樓的。”
“但那會鄭喬還在屋裏,我不放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而且——”他說着擡眸,看着裴筱,“我的确是有意讓你聽到的。”
“我不想你覺得,我故意瞞着你。”
裴筱聞言又愣了兩秒。
沈璁跟沈克山不太對付,在上海灘也不算什麽太大的秘密,別說真的确有此事,單看他不是沈克山帶在身邊養大的孩子,回國後又不肯住在家裏,外面的瘋言瘋語就不會少。
裴筱不明白,沈璁為什麽會有此一說。
直到他聽見沈璁說:“我娘的屋子,連我自己都很少進去。”
“我不是針對你……只是……她一直就不喜歡有人進自己的房間……”
“那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裴筱嘴上埋怨,伸手戳了戳沈璁的額角,但卻一點沒舍得使勁,眼睛裏全是心疼。
雖然沈璁什麽都沒說,但他好像已經看見了,當年沈璁小小的一只,白白胖胖的,被母親關在門外,急得哭花了臉。
就跟他躲在門外面,避開馮吟秋抽大煙時,一樣的可憐。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沈璁抓住裴筱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難道要我告訴你,我只是我娘邁進沈家的工具?”
裴筱低頭,愣了半晌,震驚地看着沈璁。
雖然這話已經是他今天第二次聽到了,但聽見沈璁親口說出來,不摻雜任何憤怒的情緒發洩,還是會帶來完全不同的震撼。
“你……”他小心斟酌着字句,深怕刺痛沈璁,猶豫許久才道:“你娘她……和我一樣……”
沈璁倒是滿不在乎地搖頭,“我娘還不如你。”
他沒有介意過裴筱的出身,因為在他眼裏,就算是窦鳳娘,也從來都不低人一等。
“我娘是八大胡同裏唱小曲兒的。”
“可你娘不是法國人嗎?”裴筱詫異道。
就算并沒有洋人金發碧眼的長相,但沈璁身上畢竟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統,他的瞳色比一般身邊的國人都要淺,眉眼又比電影海報上的明星還深邃。
幾乎整個上海灘只要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混血。
只是窦鳳娘走得早,他回國的時間又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具體的身世,只是見沈家在法租界起家,他又曾經留學法國多年,便理所應當地以為他娘是法國人。
“我娘和你差不多,除了北平和上海,哪裏都沒去過,也不會講一句洋文。”沈璁笑着搖了搖頭,“我外公才是洋人,不過也不是法國人,他是葡萄牙人。”
“那也不該……”
裴筱猶豫着,到底還是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當初他在北平日子好過那幾年,年紀還太小,不記得什麽事,後來長大了些,也記事了,但大部分時間都關在貧民窟的小破院裏,沒機會見到幾個洋人大老爺。
在他成名後,尤其是到了上海之後,各個租界裏有那麽多洋人,哪個不是吃香喝辣,手握重權的人上人,再怎麽不濟,也不至于讓自己的孩子淪落在北平的風塵裏。
“那這點,我娘就又跟你很像了。”裴筱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沈璁倒是不以為意,“她大概也不記得自己爹娘的樣子了吧,我從沒聽她提起過外公外婆,連名字都不知道。”
窦鳳娘的親生父親,也就是沈璁的那個外祖父,是葡萄牙駐軍裏的一個普通大兵,與她母親私定終身,才有了窦鳳娘這個女兒。
只不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母親是真心相予,父親卻只是玩玩而已。
兩年駐軍結束之後,男人很快輪換回國,連招呼都沒打,扔下窦鳳娘母女就走了。
好好的一個黃花大閨女未婚生女,還慘遭抛棄,當時襁褓中的窦鳳娘才幾個月大;他母親沒有辦法,只能帶着女兒回了娘家,窦鳳娘這個名字,都是跟着母親姓的。
但娘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并沒有那麽大能耐,替女兒遮風擋雨。
随着窦鳳娘一天天長大,一看就不是普通小孩的模樣,她母親一面要面對外界的白眼質疑和無盡的閑言碎語,一面還要承受被所謂“丈夫”抛棄的痛苦,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那個時候,窦鳳娘都還不滿一歲,只能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又在後來戰亂中與家人走散,這才被人販子拐了去,幾經倒手,最後賣進了八大胡同裏。
“那七爺以後出國也丢下裴筱嗎?”
裴筱微微笑着,看着沈璁,沈璁則壞笑着捏了把裴筱的後腰。
“那你得先給你生個女兒,我才好一道扔了去。”
兩人打趣幾句,相視一笑,便把故事裏的沉重悄悄化解掉了。
“不過這些事,都是我都拼西湊,從奶娘和喜伯那裏打聽來的。”沈璁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都過去那麽多年了,真真假假的,也就不知道了。”
當年窦鳳娘被賣進八大胡同時,奶娘就是裏面粗使的老媽子,她有份照顧過當時還年幼的窦鳳娘,也算看着對方長大的。
所以後來,當窦鳳娘懷上了沈璁,被沈克山接出八大胡同養胎,她便以要給肚子裏的孩子物色一個奶娘的由頭,一起将奶娘帶了出來。
後來沈璁出生,奶娘一個人又要侍候窦鳳娘坐月子,又要照顧孩子,實在忙不過來;這邊窦鳳娘不願意接受沈克山安排的下人,那邊奶娘的丈夫,也就是喜伯家裏的土地被人征了去,正好賦閑,便一直跟着照顧窦鳳娘母子。
有些事雖然年代久遠,已不可查,但窦鳳娘若真是什麽外國政要的孩子,也不可能被沈克山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瞧不上,到死都進不了沈公館的大門。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是‘工具’。”看着沈璁落寞的眼神,裴筱心疼地安慰道:“我聽我師父說,就算已經把我賣掉了,收了錢以後,我娘還是給我買了串我從小到大一直心心念念又吃不起的糖葫蘆。”
“我知道,她是沒有辦法才賣掉我的,因為我年紀小,最好賣;賣了我,也許大家都能活,留下我,可能全家都要餓死。”
“其實,哪有母親不心疼孩子的。”
“你別聽沈克山瞎說。”
對于沈璁這樣從生出來就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其實很難想象裴筱之前的生活,就算聽見裴筱親口說過,他也無法憑空想感受到餓肚子,或是長凍瘡的真實感受。
可偏偏這樣長大的孩子,現在說起當初狠心賣掉自己的父母,居然還懷抱着最大的善意。
裴筱甚至都沒有懷疑過,也許父母賣掉他,只是為了換一管大煙,或是還一筆賭債,而那些糖葫蘆的故事,只不過是馮吟秋哄他寬心的謊言。
名利場裏侵染過的人,還可以這麽善良,沈璁都不知道這是裴筱在心疼自己,還是他該心疼心疼裴筱這麽“傻”。
“沈克山那樣極度自卑,又極度自傲的人,不是今天被我逼得急了,又怎麽會承認他只是被人利用的一張長期飯票。”
沈璁摟着裴筱,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只是一個‘工具’,是我在我母親的日記本上親眼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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