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症無解

沈璁習慣性地将手伸進衣兜, 在摸到香煙盒的時候,又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

抽煙是他在心煩、疲憊時習慣成自然的放松方式,但自從裴筱正式搬進馬斯南路二十七號以後, 他就再也沒有在卧室裏抽過煙了。

直到這一刻, 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裴筱對自己的影響到底有多大。

他重新從兜裏拔/出手, 吃驚地看着自己因為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而緊張到抽搐的手指。

“少爺……”門外喜伯目睹了這一切,急得連聲音都哽咽了, “你……”

“牙齒都有咬到舌頭的時候, 這小兩口過日子, 哪有不拌嘴的……”

他絞盡腦汁, 盡可能地搜羅着所有可能安慰到沈璁的話。

“我跟你奶娘過了大半輩子, 有時候脾氣上來了控制不住, 她好幾十歲的人了,還是能被我氣得直掉淚;也就是礙着太太的面子,加上沒地方去,她才沒法子扭頭就走,但真氣急了, 大冬天的她也能把我關在屋子外頭。”

“你、你好好哄哄裴老板, 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只要你們坐下來, 平心靜氣地談談,他肯定能理解你的。”

“我說過了。”沈璁疲憊道,擡頭又看見了那面布滿裂痕的鏡子, 不由的心口一陣抽痛, 無力地搖了搖頭, “能說的……我真的都說了……”

“我和朱珠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而且我已經跟他保證了,以後也不會發生什麽……我至多給她一個名分,僅此而已……”

“我什麽都說了……可他……”

沈璁痛苦地低聲呢喃着,他的聲音低到喜伯幾次下意識地低頭上前,卻還是根本就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與其說是在跟喜伯解釋,他更像是在問自己,喃喃自語。

他就是不明白,明明他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可向來溫順乖巧的裴筱,這一次為什麽就是不能理解他。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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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喜伯正打算說點什麽再安慰安慰沈璁時,樓下的突然想起了尖銳的電話鈴聲。

看着喜伯轉身下樓,沈璁痛苦地躬身,雙手撐在膝蓋上,将臉埋進了手掌裏。

喜伯很快就去而複返,他還從來沒見過沈璁難受成這樣,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他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少爺……”他輕輕拍了拍沈璁的後背,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樓下,孔少爺的電話。”

“要不……我去尋個由頭拒了?”

就算沒有看見喜伯的表情,單從對方的聲音裏,沈璁大概也能猜到喜伯的擔心。

他深吸一口,盡可能地收拾起情緒,起身安慰道:“沒事的。”

說罷,他轉身走出卧室,很快下樓接起了電話。

“喂——”

“七、七少爺……咳咳……”電話那頭,孔立文明顯很緊張,別扭地清了清嗓,支吾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試探道:“你、你跟裴老板……你們……”

電話裏他小心翼翼地點到為止,沒敢繼續說下去。

他自己就是富賈之家出身,曾經也是個上海灘一個浪蕩的纨绔子,其實從他的角度,很能理解沈璁的處境——

法租界裏多少豪族子弟都是如此,在外面養着個把情人,從來不耽誤家裏娶一房體面的夫人;尤其是沈璁這樣浪得沒邊,家底硬,手段又狠的角色,玩膩了花錢把人打發掉都是尋常。

雖然昨晚兩人喝了一夜的酒,但沈璁話少,孔立文自己酒量又差,根本也沒談到幾句正經的東西。

他不知道沈璁和裴筱之間發生了什麽,原以為是裴筱知道沈璁要結婚的事,發了點小脾氣,這才氣得沈璁出門散心;直到剛才看到海報他才驚覺,別是沈璁已經把人踹了吧?

可想起昨晚沈璁一杯接一杯,別人出酒他出命,恨不能把自己往死裏灌的架勢,他又覺得怎麽看都不太像。

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決定撥通了沈璁的電話。

“有話直說。”

聽到沈璁的吩咐,電話那頭捧着聽筒不敢吱聲的孔立文這才盡可能委婉地開了口。

“七少爺,我過兩天的飛機離開上海,剛才吃過午飯,便想着陪夫人最後去醫院檢查一次。”

“就在我現在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小舞廳,我在門口攬客的海報上看見,說……說……說是……”他踟蹰半天,苦思冥想地斟酌着字句,深怕一不小心會刺激到沈璁。

聽見聽筒裏傳來沈璁一聲不耐的嘆息後,他才一臉豁出去了的表情道:“說是裴老板明晚會在他們那兒登臺複出!”

!!!???

沈璁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此刻自己內心的感受,比起質疑這件事本身,他更懷疑自己是在宿醉後又難以面對裴筱離開的現實,所以這才出現了幻聽。

他蹙緊眉心,抓着電話聽筒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肌肉發出不受控制的顫抖。

“你說什麽?!”他難以置信地問道。

“真的,七少爺。”孔立文急忙解釋道:“不止名字能對上,也不知道他們上哪兒找來的,海報上還貼出了兩張以前裴老板在百樂門演出時候的照片。”

“我進去問過老板,确定了身份,時間……時間也就是明天……而且……而且我還打電話給以前經常跟我一起喝酒的那群人問了……”

聽到電話裏愈發粗重的喘息聲,他根本不敢繼續說下去,也不敢告訴沈璁,電話裏曾經一同厮混的那群纨绔們已經色眯眯地計劃着明晚要一起去給裴筱“捧場”了,差點連哈喇子都順着電話線滴了一臉。

“砰”的一聲巨響後,電話聽筒裏很快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孔立文不會知道,沈璁竟然直接拽斷了電線,一把抱起電話,砸碎了玻璃,将可憐的電話機從窗戶裏扔了出去。

門外,保镖剛陪着沈璁從孔家回來不久,雖然今天是周末,而且沈璁的狀态看着也不像是還能出門的樣子,但眼下這天光大亮的,還不到他“下班”的時候。

他正百無聊賴地在小洋樓周圍來回踱着步,忽然聽到巨響,還以為是屋裏發生了什麽劇變,也來不及多問,掏出平時沈璁放在他身上的備用鑰匙,就直接打開門沖進了進去。

屋裏,他看見沈璁臉色雖然不大好,手掌側面似乎也受傷了,但只有幾滴血流到了地毯上,看上去傷勢應該不算嚴重。

至少比起被什麽神秘人士突然闖進家門,遭遇襲擊要好。

他稍稍放下心來,看着客廳窗邊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少爺……這……這是……怎麽了?”

“你來得正好。”

沈璁低頭,冷靜地看着自己手掌側面剛剛被扯斷的電話線裏暴露出的銅芯劃破的傷口。

可是他太冷靜了,只是默默看着自己傷口,什麽都不做,就這麽看着傷口裏滲出的鮮血一滴又一滴的掉在地毯上,簡直不像是剛才那個在暴怒間直接砸掉電話機的人。

這一切,都讓氣氛顯得更加詭谲了起來。

“吩咐下去,只要還在上海境內,哪怕是出了法租界,也不準任何夜總會,歌舞廳,不準任何場所——”

“接受裴筱登臺。”

他說着緩緩阖眸,深吸了一口氣,“不管是誰,敢為這個事情點頭,我就會讓他人頭落地。”

保镖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沈璁最喜歡他任何時候都不會多問一句為什麽,雖然他的話裏未必沒有誇張的成分,但保镖也會立馬就去執行。

在對方離開後,他還是跟剛才一樣,無比冷靜地看着自己流血,面無表情,就好像是在旁觀一場十分無趣的鬧劇。

但一旁追出來的喜伯可冷靜不了。

“少爺!”他一邊拽着沈璁到沙發上坐下,一邊心疼地查看着對方的傷口,發現傷勢的确不嚴重,才松了一口氣,從茶幾底下翻出一個醫藥箱來,小聲埋怨道:“這是幹什麽啊……”

沈璁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任由喜伯幫自己處理傷口,跟着小聲重複了一遍:“對啊……這是幹什麽啊……”

裴筱到底想幹什麽?

如果只是鬧脾氣威脅沈璁,他大可以選擇類似百樂門這種以前合作過的地方,或者租界內其他豪華的夜總會,這樣才能更快的讓沈璁察覺。

可是他都沒有。

裴筱并不知道孔立文搬家的事,但沈璁去過幾回,很清楚那附近根本沒有像樣的歌舞廳。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裴筱選擇這麽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舞廳,為的就是躲開他的視線。

可是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他明明只是娶一個女人擺在沈公館給沈克山看而已,根本不會影響到他們現在的生活,裴筱為什麽就是不能接受呢?

這個問題,昨天他想了一整夜,也得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直到現在,還是無解。

他不知道裴筱到底想要什麽,但這一刻,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其實裴筱在家時,也不像朱珠那樣叽叽喳喳,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大部分時間裏的裴筱都很安靜,會在書房裏靜靜地趴在書桌旁練字,陪着他處理公務,也會在乖巧地趴在他懷裏,聽着他的心跳,只是偶爾仰起頭來啄啄他的唇角。

可就是這麽一個身材單薄,根本不“占”地方,又安安靜靜很少出聲的人,突然離開了這個“家”,馬斯南路二十七號的小洋樓,瞬間就又變得跟以前一樣,空曠得可怕。

不管怎麽樣,裴筱必須回來。

這個家裏不能沒有裴筱,自己身邊,不能沒有裴筱。

沈璁想着,突然握緊了拳頭。

不管用什麽方法,他要裴筱回來,就算一天兩天不理解,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只要他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好,裴筱總是會明白過來的。

但在這之前,他必須讓裴筱回來,不然,他可能随時都會發瘋。

手掌的動作牽動了剛剛包紮好的傷口,雪白的紗布上很快又滲出了血跡。

喜伯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

“少爺。”他心疼地勸慰道:“要不……還是走吧……”

“你帶上裴老板,離開上海,哪裏的日子不比現在強?”

“喜伯,我當初為什麽要回來,你是知道的。”沈璁蹙眉看着喜伯,看着對方拆下他手掌上的紗布,重新包紮,“我娘的仇,我記了二十多年,現在馬上就要報了,怎麽可能走?”

“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那你為什麽不幹脆告訴裴老板?”喜伯不解道:“他是明事理的,只要你好好跟他說,哪怕就讓他再堅持幾個月呢?”

“如果就在這幾個月裏東窗事發了呢?”沈璁反問道:“他們不敢動沈克山的兒子,可事情一旦暴露,如果裴筱牽扯其中,就是最完美的替罪羔羊。”

“你不說,他們就不能他黑鍋推到裴老板身上了嗎?”喜伯接着問道。

“他們不敢動我,只要我能證明裴筱毫不知情,他們就得去找別的替死鬼。”沈璁冷靜地分析道。

事實上,他之前撒謊不讓裴筱到公司去,也不準黑衣人找到家裏來,就是為了完全撇清裴筱和一切事情的關系。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顧不上那麽多……”

就在這時,保镖剛把沈璁交代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正好推門進來。

其實不用真把誰的頭擰下來,就憑沈璁“活閻王”的名頭在外,也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掙那份不要命的錢。

只是帶個話出去,并不需要費多少事,沈璁雖然砸掉了屋裏的電話,但院門口的崗亭裏還有一部,幾個電話也就交代清楚了。

看見保镖遠遠站在門口,點點頭向自己打了個眼色,沈璁知道一切都辦妥了,便招招手把人喊到了面前。

“前段時間,我讓人買下法租界附近的那一排房子,手續都辦下來了嗎?”

“早就辦完了。”保镖點點頭,肯定道:“按照少爺的要求,現在定期去收租的還是原來的房東,一切照舊。”

“他……”沈璁頓了頓道:“裴筱,是不是回去了?”

“是。”看着沈璁臉色一沉,保镖也跟着壓低了音量,“派人查過了,裴老板昨晚離開後,就直接攔了輛黃包車回去了那邊,中間沒做任何停留。”

沈璁口中說的法租界附近那一排房子,他派人買下的,就是裴筱之前租住的那棟樓。

倒不是那個時候他就想着要“對付”裴筱了,相反,正是因為那時候他還沒有想過要跟裴筱發生什麽,只是春節那段時間,他喜歡住在裴筱那裏,但多少又有點少爺病,嫌房子狹小破舊,又嫌附近人多嘈雜,多少有些影響。

所以,在春節過後,他就大手一揮,不止買下了裴筱租住的那棟二層小樓,甚至把附近那一條街的老房子都買了下來。

當時他只想着要把那一片翻新一遍,好讓自己住得舒服些,又怕動作太大吓着裴筱,便準備安排之前的房東代為出面。

但沒過多久,裴筱就被他拐回家了,那點房租放到沈家的生意裏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自然入不了他的眼,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去吩咐房東一聲——”他低頭看了眼喜伯剛包紮好的右手,對面前的保镖沉聲吩咐道:“就這兩天,把房子收回來。”

“少爺……你這……”保镖自然還是跟之前一樣,得了吩咐轉身就去辦,但一旁的喜伯卻一臉震驚,支吾半天才道:“這不是擺明了跟裴老板過不去嗎?”

“他就是不知道這世道有多險惡!”

想起剛才在電話裏孔立文說過的話,還有卧室裏裴筱留給自己的那面布滿裂痕的鏡子,沈璁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鏡子前,裏面倒映出一個同樣破碎的自己。

他咬緊後槽牙冷冷道:“過不下去,他就知道要回來了。”

“可裴老板好歹也紅了那麽些年……”喜伯盡可能順着沈璁的話勸說道:“少爺,你這樣怕是逼不回來他的。”

“他以前掙得再多也沒用。”沈璁不屑道:“現在的法幣,貶值得就跟廢紙一樣,吃碗混沌的錢都得拿平板車推。”

要不是因為這樣,現任財政部長也不會剛上臺就快要被人掀下去了,這才讓朱家有機可乘;要不是因為這樣,裴筱大概也不會剛離開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要出去登臺。

“他就是安逸日子過夠了,才不知道外面早就變了天。”

“馬上就要入冬了,就他那個破房子,連點個炭爐的位置都沒有,有什麽好住的……”

喜伯原本還一臉擔憂,但聽到最後沈璁小聲嘀咕的這一句,突然就笑出了聲。

他看了看沈璁包紮好的手已經不再流血,便拍拍屁股起身準備離開。

“喜伯……”看着喜伯佝偻的背影,沈璁突然冷不丁地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像沈克山一樣冷血。”

“就像他們說的,根本沒有心。”

“那少爺剛才是在心疼誰受凍呢?”喜伯轉過身來看着沈璁,忍俊不禁道:“少爺要是真冷血,真沒有心,幹嘛還要養着我這麽個沒用的糟老頭子這麽些年?”

“尋常大戶人家的傭人,到了我這個年紀,早讓人拿點錢就打發走咯——”

看見沈璁不太習慣地埋下了頭,他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在轉身回屋的路上,看似漫不經心道:“真心疼的,就得讓人家知道……”

“不過沒關系,你們兩個都還年輕着呢,二十幾歲,誰還能沒點脾氣?”

“慢慢學——”

“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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