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難将就

保镖的行事作風和沈璁差不多, 向來雷厲風行,頭天剛吩咐下去的事情,第二天就有了回信。

沈璁剛坐到桌邊準備吃午飯, 保镖就來傳話, 說房東昨晚已經連夜通知下去了,今天下午就會去收房子。

他面上無動于衷,只沉默地點了點頭, 但捧起碗筷的手卻半天沒有任何動作。

看着喜伯往自己碗裏夾菜, 他抹不開面子随便吃了兩口, 卻根本食不知味, 終于還是忍不住吩咐備車,很快離開了法租界。

自從把裴筱拐回家後, 他已經很久沒有到這條破巷子裏來過了, 但一切似乎都沒有起過任何變化,趕上周末休息,巷子裏還是跟之前一樣,熱鬧又擁擠。

跟法租界不一樣,小轎車在這裏可是頂稀罕的東西,未免太過引人注目, 招來不必要的圍觀議論, 沈璁吩咐司機把車子停在了巷口的一顆大榕樹後面。

畢竟出了法租界,保镖很快下車在四周圍警惕地戒備着;沈璁自己則坐在車上,一根一根地點着煙, 直直地望着裴筱那棟樓的方向。

看到裴筱的身影出現在那棟二層小樓的門口時,後座右側的車窗外, 已經丢了滿滿一地的煙頭。

雖然保镖并不會違逆沈璁的意思, 但昨天對方的話說得不清不楚, 他也就留了一手,并沒有叫整條街都搬走,只讓房東去收回了裴筱租住的那一棟樓。

天氣轉涼,午後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因為沒有打擾到整條街的鄰居,還有幾個街坊來幫忙裴筱和樓下那對小夫妻搬東西,場面看上去居然是溫馨且和諧的。

裴筱穿着件青灰色的夾襖長衫,好像幾天不見又清減了不少,拎着兩大袋打包好的行禮下樓後,擡手摸了摸額頭上的薄汗。

“姐姐,姐姐——”

就在他剛停下來歇口氣的空檔,樓下小夫妻剛兩歲大的小女兒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了過來。

“囡囡——”小女孩的母親焦頭爛額地追在孩子屁股後面,抱歉地跟裴筱點了點頭,然後一把抱起了孩子,“媽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叫叔叔,不可以這麽沒有禮貌。”

“我見過姐姐穿旗袍!”小女孩不服氣地努着嘴,奶聲奶氣地堅持道:“可漂亮了!”

“囡囡也想要小旗袍,媽媽答應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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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咱們現在要搬家了,沒有錢買小裙子。”母親耐心地哄着孩子,“囡囡要穿小裙子,咱們就得睡在大街上了。”

“叔叔給囡囡買小旗袍好不好?粉紅色的?”見小姑娘委屈地撇着小嘴,裴筱接過孩子,學着孩子的語氣,軟聲軟調地哄道:“不能哭哦,小星星掉在地上,晚上就沒有星星在天上跟囡囡眨眼睛了。”

說完他又擡頭看向一旁不好意思的孩子母親,同樣是一臉歉意。

他從搬到上海穩定下來,就一直住在這裏,樓下的小夫妻時間比他還長;房東之前雖然也漲過幾次房租,但他都能理解,時局動蕩,這裏又不在法租界的範圍內,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可二話不說就要趕人走,加多少錢也沒商量的事,在這條街上還沒發生過。

加上本來聯絡好的舞廳突然不讓自己登臺,原本知道他要複出,各個熱情投來橄榄枝的夜總會态度也通通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願意再給他機會,就連幾個戲園子的班主都商量好了似的閉門不見——

放眼整個上海,能有這麽大面子的人,已經不多了。

裴筱若還猜不到誰幹的,這二十多年也算是白活了。

他甚至不用多看也能确定,躲在巷口不遠處那棵老榕樹後的轎車,就是他熟悉的那輛黑色凱迪拉克。

要不是被他“連累”,樓下的小夫妻也不用這麽着急忙慌地搬家。

這麽短的時間內自然是找不到合适房子的,出于愧疚,他在附近的小旅館裏定了兩間房,編了個謊話說是自己抽獎中的,邀了囡囡一家三口去住兩天。

“程太太,囡囡我幫你看一會吧。”他微笑着沖身旁的女人點了點頭,“你先去收拾着,不然天黑都弄不完,孩子該困了。”

“這……”程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客套道:“會不會太耽誤你了?”

“都怪囡囡這個孩子……皮得很!我跟她爸爸在屋裏收拾,她還以為我們逗着她玩呢,圍着我倆滿屋跑……”

“沒關系的。”裴筱搖搖頭,颠了颠懷裏的孩子,逗得小丫頭咯咯直笑,“樓上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叫了人過來幫忙,等會到了一起把東西擡下來就行。”

“囡囡有我看着,你放心收拾去吧。”

看着母親離開,小丫頭一臉的鬼靈精,對着裴筱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以前還住在樓上時,裴筱總習慣在兜裏揣上兩顆奶糖,每次看到囡囡笑眯眯地沖過來抱住自己的小腿,就會把掏出一顆糖來哄哄孩子。

不過他離開了這麽久,沈璁可是從來都不吃甜食的,馬斯南路二十七號喝咖啡的方糖都是為了配合他的口味才買的。

他現在掏不出糖來,只能翻出自己空蕩蕩的衣兜,學着小丫頭的樣子,遺憾地撇了撇嘴。

“之前的糖果放太久,已經不能吃了,晚上叔叔一定記得出去買新的,好不好?”

“等囡囡明天睡醒,就又能吃到奶糖啦。”

“你也知道很久啊……”囡囡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裝模作樣地咽了口氣,“姐姐這麽久都去做什麽了?”

“去……”嘆氣好像會傳染,裴筱一時語塞,也跟着輕嘆了一聲,望着不遠處榕樹後露出的汽車一角,輕聲道:“做了一場夢。”

就像一場勇敢無畏的白日夢,明知道實現不了,也改變不了夢本身的美好。

但孩子當然聽不懂裴筱在說什麽,只是想到明天的奶糖,饞得直舔嘴唇。

而在午後的空氣中,隔着一道玻璃車窗,其實沈璁的眼神,早就遇上了裴筱的遠望。

在這樣的距離裏,他其實已經能夠清楚地看見裴筱,所以他雙手緊緊攥着汽車的門把,深怕自己下一秒就會忍不住沖下車去,“半途而廢”。

就在此時,曹勇突然出現在了裴筱和孩子身邊,沈璁不由得心下一緊,不由自主地搖下了車窗。

今天曹勇沒有拉黃包車,而是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輛手推的木板車,顯然是來幫裴筱搬家的。

“裴、裴老板……”看着裴筱逗着懷裏的孩子,他在一旁尴尬地撓了撓頭,“要不我先上去,幫你把東西搬下來?”

“等會吧。”裴筱笑着撩起一縷囡囡手舞足蹈間不小心抓下來的頭發,眉眼溫柔,“樓下的兩口子在收拾屋子呢,我幫忙看會囡囡。”

“別搬東西的時候再碰着孩子了。”

“哦,哦,好。”

曹勇老實巴交地點着頭,除了連連應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站在原地傻笑,倒是裴筱懷裏的囡囡突然皺起了一張小臉。

“姐姐……我要尿尿……”

囡囡雖然還不到三歲,但到底是女孩,裴筱不方便插手,只好把趕緊把孩子送回了母親身邊,順便就帶曹勇上了樓。

他的東西不算多,除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他沒有廚具,家具之類的都是房東的;兩個人,四只手,沒跑幾趟也就搬完了,很快都堆在了曹勇推來的平板車上。

見裴筱站在還有空位的平板車邊上擦汗,曹勇又撓了撓頭,猶豫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要不、要不裴老板……你也坐上去……我連你帶東西一起、一起推過去……也省得、省得你自己走了……我看了眼……還挺遠的……”

“哪兒就那麽嬌氣了。”裴筱笑道,“正好還有點位置,等着樓下收拾完,也幫忙他們搬一些。”

他橫着衣袖又抹了把汗,再擡眼時,看見曹勇漲紅了一張臉,才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你……怎麽了?”

看見裴筱用袖口抹了好幾次汗,曹勇捏着自己的毛巾,卻始終不敢遞上去。

其實他每天都會換洗這張毛巾,今天也沒出去跑車,到現在還沒用過,是幹淨的;但畢竟是用了好幾年的東西了,縫縫補補不舍得扔,再怎麽洗得幹淨,也看不見原色了。

他多少有些有些自慚形穢,不自覺地将手上的破毛巾往身後藏了藏。

哪怕被汗水濕透的劉海可憐兮兮趴在額頭上,裴筱也還是好像天邊的月亮一樣,潔白明亮,到底和他這樣的“臭男人”不一樣;對方身上那種并不刻意的,柔弱易碎的感覺,是任誰看了都會想要保護的。

“裴老板,你房子都沒找好呢,幹嘛今天這麽着急要搬家?”他壯着膽子問道:“沈、沈少爺他……怎麽不在?”

“他是不是……不管你了……”

其實曹勇手邊的小動作,裴筱都是看在眼裏的。

大家都是苦出身,他原以為對方只是心裏多少有點自卑,就像他在面對沈璁時一樣,便貼心地裝作什麽都沒有看見,打算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含混過去。

但現在看着對方漲紅的臉色,就連長期在太陽底下跑出來的黝黑皮膚都遮不住了,再加上那副支支吾吾的語氣——

裴筱是在男人堆裏混飯吃的,怎麽可能還看不出來點什麽。

“你看着東西,我去看看程太太一家收拾好了沒有。”

他随便尋了個由頭,轉身準備躲開面前的曹勇,也好給時間讓對方冷靜一下;卻不想,這次曹勇是真的豁出去了,居然從身後一把拽住了他的腕子。

而在不遠處的凱迪拉克裏,就算聽不到任何對話的聲音,沈璁也能明顯感覺到空氣裏氛圍的波動。

他緊張地拽着汽車的門把手,強壓着自己随時都想要跳下車子,直接帶走裴筱的沖動。

但當他看到曹勇的手拽住裴筱的那一刻,所有的理智都不管用了。

他一把拽開車門,在附近的保镖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跳了下來,但他并沒有馬上沖過去,因為他清楚地看到,裴筱很快回身,掙脫了曹勇的手。

作為拉了好多年黃包車的師傅,若單論蠻力,曹勇應該是不在比他更高大的沈璁之下的。

但他沒敢太使力,裴筱一抽胳膊,他也就松開了手。

“裴老板……”他試探着問道:“沈少爺他是不是對你不好?”

那天在三麗咖啡館門口,其實他什麽都看見了,就算不認字,也沒有那個閑錢買報紙,但他每天大街小巷地跑,沈、朱兩家聯姻那麽大的事,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

那天從馬斯南路二十七號接裴筱回到現在這裏,雖然沒有回頭,但他一路上都能聽見後座裴筱克制的啜泣聲。

直到今天,他還是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晚裴筱下車時,紅腫得讓人心疼的眼圈。

“裴、裴筱。”他鼓起勇氣,兩年多以來第一次直呼裴筱的大名,“跟我們這種糙爺們不一樣,你該、該有個人照顧你的。”

裴筱漂亮,纖細,自然跟他身邊那些靠體力謀生的漢子不一樣。

所以他從來也不敢湊到裴筱的近前,哪怕拉車時能回頭多看一眼,聞聞風裏裴筱的味道,他也就知足了。

他知道,裴筱這樣的名花,就該養在馬斯南路那樣高檔的花園裏;可是他想不通,這麽好看的一朵花,怎麽就有人舍得不好好珍惜,還讓花兒哭紅了眼。

“我看你好像很喜歡囡囡,我也有個女兒的,她媽媽生她的時候難産死了;當初盲婚啞嫁的,也談不上什麽感情,就是兩個窮人湊一堆,搭夥過日子……”

“我父母也是那段日子裏,在轟炸的時候,埋在磚瓦底下走的。”

“我現在無牽無挂,肯定一輩子對你好。”

看着裴筱震驚的眼神,他連忙舉起雙手,在胸前拼命地擺了兩下。

“你不用、不用喜歡我的!你什麽都不用做!”

“雖然我窮,也買不起法租界裏的房子……但這些年我省吃儉用……也還是攢下了點東西的……我就是、就是想……好好照顧你……”

說着他放下手,雙拳緊握,豁出去了盯着裴筱認真道:“就算哪天轟炸來了,我肯定也把你壓身子底下護好!”

裴筱并沒有逃避曹勇的眼神,面對對方近乎□□的表白,他眼裏的情緒也漸漸走出震驚,一點點平靜下來。

憑心而論,他做夢都想要有一個家,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就這麽平淡安穩地過一輩子。

從前他喜歡錢,是因為他孤身一人,看着至小相依為命的師父死在自己眼前,他是真的窮怕了,才需要金錢提供的安全感,但他從來都沒有沉迷過馬斯南路二十七號裏浮華的一切,所以才什麽都沒帶走。

曹勇雖然沒什麽錢,但至少有一把子力氣,能養妻活兒;最重要的是他老實憨厚,靠得住,和裴筱之間也沒什麽身份上的焦慮與隔閡——

裴筱知道,無論怎麽看,其實曹勇都比沈璁更适合自己。

但就像沈璁曾經跟朱珠說過的那樣,很多事情,不是合适就可以。

如果曹勇今天這番話說在裴筱遇到沈璁之前,說在他為了應酬客人,喝酒喝到胃疼的時候,他想,也許他是會點頭的。

反正一輩子這麽短,湊合一下,也就過去了;他是真的相信,曹勇這樣的人,會對他好的。

但很多事情,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其實他看見了,不遠處,沈璁身影就躲在那棵老榕樹的後面。

是他堅持要跟沈璁一刀兩斷的,但他也控制不了自己還是喜歡沈璁。

這一輩子,他只喜歡過這麽一個男人,已經沒辦法再将就了。

“我去看看程太太那邊怎麽樣了,曹師傅,你也上樓去洗把臉吧。”他背過身去,冷靜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剛才的話——”

“就當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說完他轉身進屋,幫忙照看囡囡的同時,也力所能及地幫着收拾一下。

但不一會,早上還叫嚣着讓他們趕緊搬走,天一黑就要叫人把所有東西都丢出去的房東,突然滿臉堆笑地進來了。

房東不止帶了禮物來賠禮道歉,還帶着人幫忙把堆在門口的東西全部搬了回去,屁颠屁颠地跟着收拾。

當裴筱不明所以地跑出門去時,只看到巷口的老榕樹底下,那輛熟悉的黑色凱迪拉克,已經不見了蹤影。

“少爺……”當車子開出擁擠的小巷,保镖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房子不收了嗎?還是……先緩兩天?”

沈璁阖眸,疲憊地倒在汽車後座上,半晌後才低聲道:“不收了。”

從前,不管是在背後耍陰招,還是當面戳人家的心窩子,他都可以微笑着做,事前事後都不會有任何負罪感,不會下不了手,更不會有什麽負擔。

但從那天簽字買下孔立文手中的股份開始,他就發現,自己越來越心軟了。

他的确是想着現在時局艱難,經濟不景氣,只要随便做點什麽,他就能讓裴筱知道日子不好過,乖乖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最終,他還是沒辦法狠下心來,将對方逼上絕路。

不過好在裴筱那個小身板,出去賣苦力肯定是沒人要的,他從小到大只學了唱戲,現在所有戲班和夜總會都不敢收他,大概也找不到別的營生。

沈璁在心裏自我安慰道,反正明天他回公司還有大把的事情要忙,也沒工夫像現在這樣總惦記着。

先等兩天,等裴筱出去碰了壁,他就去把人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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