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彼輕賤

跟沈璁想的差不多, 重新回到公司後,他依舊忙碌,每天埋首在一堆永遠看不完的文件, 還有一場又一場虛僞又無趣的應酬中時,他的确沒有太多的時間想起裴筱。

但他畢竟還是人, 不是機器,□□凡胎, 總得需要休息。

只是不管白天有多忙,一旦躺在床上, 他還是得靠一些額外的幫助,才能勉強入眠。

所以, 他回家的時間開始一天比一天更晚。

孔立文已經很久都沒有像以前那樣, 天天熱情地攢着酒局, 原本沈璁也大半年沒有再去過夜總會, 整夜跟那群狐朋狗友厮混了;但最近幾天, 整個上海灘的纨绔都發現,只要敢厚着臉皮開口, 就沒有請不到沈大少的酒局。

唯一讓沈璁遺憾的大概就是,那群纨绔基本都和孔立文一樣, 酒量平平, 經常是一桌子的人都喝倒了,他卻還是可恨地清醒着。

于是, 當每天早上他離開家去到公司後,喜伯都會在收拾屋子時,看着房間裏東倒西歪的空酒瓶嘆氣。

就這樣又挨過了一個星期, 日子極其漫長, 又無比迅速地來到了周末。

按照沈璁之前自我安慰時的想法, 裴筱該吃的苦頭,該碰的壁,這麽多天,也該全都試過一遍了;天氣越來越來冷,他也差不多該出現,說兩句軟話,給對方一個臺階下,好把人哄回家。

周六這天一大早,他就穿戴整齊地坐在了一樓的客廳裏;喜伯很快端上了咖啡,但他卻一口也沒碰,只是坐在沙發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煙。

于是,保镖守在門邊,喜伯撈着塊抹布在邊上假裝收拾,兩人看看沈璁和他面前煙缸裏漸漸堆成小山似的煙蒂,又互相對望幾眼,誰都不敢說話,只得面面相觑。

其實沈璁不是忘了自己該幹嘛,只不過想是一回事,真要去做,又是另一碼事情。

他,害怕。

上海灘的“活閻王”不止學會了心軟,還嘗到了恐懼。

想起卧室裏那面碎成一片片的鏡子,他實在很怕裴筱會拒絕自己。

但今天已經沒有工作可以麻痹他的生活了,這個點就算想約人出去喝酒,整個上海灘的纨绔們也沒有幾個是醒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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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是一個人坐着,坐在家裏,就越是覺得這個空間,到處都是裴筱的氣息。

好幾次他都出現了幻覺,隐隐約約聽到樓上卧室的方向傳來開門的聲音,好像下一秒,裴筱就會睡眼惺忪地從裏面走出來。

寬松的絲質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裴筱身上,他會站在二樓的欄杆邊,慵懶地伸一個懶腰,然後笑着望向樓下,甜甜地喚一聲——

“七爺。”

可每當沈璁擡頭,總會被拉回無情的現實裏,他眼睛裏能看到的,永遠只有失望。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在伸手摸到煙盒已經空掉之後,他猛地起身,毫無預兆的動作吓得客廳裏其他兩個人都是一愣。

還是保镖最先回過神,迎上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少爺,要出門嗎?”

“嗯。”

沈璁點點頭,不等喜伯反應過來,已經走到門邊換鞋,順便披上了西裝的外套。

“是去……去……”

其實保镖是想問問,沈璁是不是要去之前那條破巷子找裴筱,但他支吾半天,看着沈璁陰沉的臉色,始終沒敢開那個口。

直到沈璁坐上那輛凱迪拉克的後座,才沉聲吩咐道:“麥加利銀行。”

麥加利銀行,一家資本雄厚的英資金融機構,之前沈璁投建藥廠時,曾有意與對方進行資金拆借。

不過沈家的産業多在法租界,而麥加利銀行在英租界的腹地,兩家交情不深,合作的欲望也沒有那麽強烈,簡單交流過幾次之後就不了了之。

現在各地戰事頻發,時局動蕩,藥廠已經成為了幾個最掙錢的買賣之一;所以前些日子麥加利銀行方面便派人主動聯系到沈璁,想要投錢幫助藥廠擴大生産規模。

好不容易才花錢收回了孔立文手上的所有股份,将藥廠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沈璁是不可能在這時候允許別人橫插一腳的;再加上麥加利銀行在英租界,他便以租界外面不安全,走動不方便為由敷衍着,一直沒有跟對方正式見面。

眼下他還是沒有任何要接受對方投資的打算,只是不願意繼續坐在家裏胡思亂想,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便索性去把麥加利銀行的事情處理掉,也好斷了對方的念想。

他知道這事不容易,但正是因為不容易,才足夠把他今天的時間全都耗光。

至少到了晚上,就能找人陪他喝酒了。

因為是周末,又沒有提前打過招呼,等他到了麥加利銀行在英租界內的總部,等了好一會才等到對方管事的官員從家裏匆匆趕來。

不過這也不重要,反正他就是奔着打發時間來的,早點晚點,根本沒有區別。

銀行方面很快安排了熱情的接待,最後還在附近一家很上檔次的西餐廳安排了晚宴。

除了母語以外,沈璁是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法語,但他畢竟是留法的,這當中英語用得最少;聽着一幫英國佬在耳邊叽裏呱啦了一整天,加上他昨晚滿打滿算最多睡了四個鐘頭,習慣了每天早上一杯的咖啡也沒喝,人多少還是有點累的。

看看時間差不多,他也适時地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疲态,結束了今天這場意外的行程。

只是可能“演技”太過逼真,他不止騙過了那幫洋人,連身邊的人也都上了“套”。

凱迪拉克的副駕上,保镖看着後座的沈璁阖眼倒在座位上,疲憊地扯松了領帶,踟蹰良久,最後還是忍不住勸道:“少爺,要麽……”

“還是送你回家休息吧?”

剛上車時,沈璁只是吩咐把車子開回法租界,但并沒有明說要去哪裏,因為他自己也還不知道,今晚什麽地方有酒局。

現在見他只是搖頭,既不睜眼,也不做聲,保镖看着窗外窗外經過的咖啡店,突然心生一計。

“少爺,聽說這邊有家英國人新開的咖啡店,生意還不錯的,好不容易來一回,要不咱也去買杯咖啡嘗嘗?”

咖啡怎麽樣倒是其次,不過沈璁一整天沒吃什麽東西了,剛才在銀行安排的晚宴上也只是喝了幾杯洋酒,要這樣晚上再趕幾場酒局,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

保镖想着一般的咖啡館都有搭配的簡單西餐,哪怕只是吃兩片面包墊墊肚子也好。

沈璁這次總算睜開了眼睛,低頭看了眼手表。

這個點,法租界裏喝酒的地方差不多都該開門營業了,不過趕上今天周末,能陪他喝酒的人這會多半還得在家裏扮孝子賢孫;不是誰都跟他一樣“孤家寡人”,大部分有資本做做纨绔子弟的,都要應付完一家人的晚飯,才能出門投入紙醉金迷的“夜上海”。

反正回去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他索性點點頭應了下來。

司機很快按保镖說的,找到了那家新開的咖啡館。

沈璁懶得下車,保镖自然也要跟着,于是司機便很快下車買咖啡去了。

大概是因為新店開業,英國老板的噱頭也做得很足,咖啡館生意太好,司機去了很久都沒有回來。

沈璁煩躁地睜開眼,準備再看眼時間,但當他餘光瞟過街對面的咖啡館時,整個人卻愣住了。

怪不得這家店的生意火爆,店裏的侍應生清一色都是雙十年華,皮膚水靈,身材窈窕的漂亮姑娘。

她們統一穿着英倫中世紀風的黑白女仆裙裝,連頭上戴的發飾都一絲不茍。

這種連身裙裝最突出的特色就是極其嚴格的束腰,突出每一個穿上裙子的女孩們曼妙的腰身,再加上被層層薄紗踮起的裙擺,和蕾絲點綴的蝴蝶結,讓這些本就正處妙齡年華的女孩子們各個顯得俏皮可愛。

大概是為了攬客,背後奸猾的英國老板還特意将原本保守的裙裝下擺改到了膝上,配合着時下最流行的白色絲襪,在店裏人滿為患的客人中,到底有多少還能喝出咖啡的味道來,可就不得而知了。

沈璁留學法國将近十年,曾經也受一些狐朋狗友的邀請,去到英國游歷。

他住過英國當地豪華的古老莊園,也見過類似的裝扮,有多新鮮倒也談不上;但店裏無數個忙碌的女孩身影中,有一個格外高挑的,一瞬間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也就是因為對方的身形要比店裏普通的女孩子們都高挑不少,本就被改到了膝上的短裙穿在“她”的身上就又短了一截,一雙筆直的長腿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是當“她”躬身将托盤裏的咖啡端給客人時,被薄紗墊起的裙擺高高翹起,明明也看不見什麽,卻又好像總是有東西若隐若現。

再加上裙裝本身極簡禁欲的黑白配色,這種難以言說的性/感既隐晦又迷人,仿佛在勾/引着每一個人去仔細探究。

聽到後座傳來越發急/促、粗/重的喘氣聲,保镖擔心地回過頭,還來不及關心一句,就見沈璁“碰”地一下踹開車門,一個飛身跳下了車。

就算只是一個背影,就算看不到正臉,就算什麽都看不到!

單憑對方身上那股在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媚态……

化成灰沈璁也認得。

這他媽的不是裴筱還能是誰!

沈璁覺得自己的腦子都快炸開了。

而在另一側的咖啡館裏,裴筱正低頭躬身,給面前的洋人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他左手托着塑料托盤的盤底,右手三根手指捏住墊在咖啡杯下的銀制小碟,将杯子放在客人面前的玻璃小圓桌上。

放下杯子後,他熟練地收起塑料托盤夾在腋下,按照店裏的要求,禮貌地微笑着,輕聲道:“Please enjoy。”

這也是店裏的規定,在服務洋客人時,需要說幾句最基礎簡單的洋文。

但今天只是他到店裏上班的第三天,前兩天又基本都在接受基礎培訓,上餐的動作他差不多已經熟練了,只是那幾句洋文實在有些“捉襟見肘”,就算說得本身沒什麽問題,但頭兩回張嘴也難免不自信,不由得腼腆地垂了垂眸。

一旁金發碧眼的洋人端起咖啡杯,饒有興致地品了一口,但眼睛卻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裴筱頰邊的那抹紅暈。

外國佬可不懂什麽叫矜持,顯然比起杯子裏的咖啡,身旁的美人才更秀色可餐。

在裴筱彎腰準備收走桌上的空杯時,他急不可耐地伸出了手。

在指尖觸碰到裴筱細滑手背的一瞬間,他毫不避諱發出一聲“Wow”的下流驚嘆,但下一秒,就被一陣尖叫聲蓋了過去。

沈璁一腳踹開了咖啡館的大門,想要上來阻止的人也很快被跟在他背後的保镖攔了下來。

他徑直走向裴筱的方向,一把就掀了對方身旁的那個玻璃圓桌。

“Bull shit!”

剛才還色眯眯地沉醉在溫柔鄉裏的洋人罵罵咧咧地起身,作為白種人,他其實要比沈璁還高大一些,但當他對上沈璁充滿殺氣的眼神,氣焰馬上矮了半截。

沈璁也沒有跟他廢話的心情,一把拽住裴筱就胳膊就往店外走去。

在他身後,司機已經掏出了大把鈔票,一面左右鞠躬道着歉,一面往像是咖啡廳管事的人手裏塞錢,準備賠償對方的損失。

而保镖則在門口攔下了所有準備追出來的店員,還在不經意間露出了自己別在後腰裏的槍柄;衆人看見屋裏的經理都在收錢了,也沒誰真敢玩命,便假模假式地叫嚣了兩句保镖聽不懂的洋文,就乖乖被攔了下來。

見局面穩定下來後,保镖很快轉身朝沈璁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面對着街上不斷投來的詫異目光,裴筱起先還會掙紮兩下,壓着音量小聲吼道:“沈璁,你瘋了?放開我!”

但他很快就發現,沈璁氣得像是要捏碎他的腕子,便也就放棄了。

直到将人帶進一條沒有人的小巷,沈璁才一把将裴筱按在牆上。

“到底是誰瘋了?!”他怒不可遏地吼道,然後咬緊後槽牙,怒目切齒道:“裴筱,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賣掉?”

“嘶——”

後背重重地撞在牆上,裴筱不由地吃痛嘶聲,但在聽到沈璁的問話後,他又低下頭淺淺地笑了。

“讨口飯吃罷了——”他擡眸看向沈璁,嘴角微挑,一如既往地性感撫媚,卻又笑得一臉雲淡風輕,“七爺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難聽?”

“不管是後廚裏洗盤子,咖啡館裏端杯子,還是八大胡同裏唱小曲兒——”

“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他眉尾一揚,挑釁又不失嬌媚道:“人活着,總是要糊口的不是?”

“你就非得被人摸手揩油才能糊口嗎?!”沈璁被氣得直喘粗氣,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惡狠狠地揶揄道:“裴老板可真會找地方‘出賣色相’……”

“七爺跟人握手的時候就不是在‘出賣色相’嗎?”裴筱嚣張地諷刺道,甚至還悄悄踮起腳尖,毫不避諱地湊到沈璁的耳邊,薄唇輕啓,挖苦道:“人家為什麽看上你啊?”

說着他緩緩擡手,指尖滑過沈璁高挺的鼻梁,一路往下,越過那對“神聖不可侵犯”的薄唇,輕挑地撥弄着對方下颚的胡青。

“七爺好賣相……”

沈璁很清楚,裴筱這還是在揶揄報紙上那張他和朱珠握手的合影。

這本來就是事實,不管他有多憤怒,也無法反駁。

感覺到沈璁的身體一僵,裴筱也“心滿意足”地收回手,懶懶地靠回牆邊,再擡眸時,眼神驟然一冷。

“再說了,七爺應該很清楚,裴筱能有今天,到底是拜誰所賜。”

沈璁聞言,終于也無奈地笑了。

的确,有他放出話去,現在放眼整個法租界,敢用裴筱的地方肯定是不多了。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裴筱居然情願跑到英租界躲起來,也不願意回到他身邊。

他擡手挑起裴筱的下巴,冷聲道:“金絲雀你不做,偏要做流浪貓是吧?”

裴筱低垂着眉眼,看見沈璁挑起自己下巴的那只手上面,現在還纏着繃帶。

他心下輕輕一顫,接着別過臉去輕聲道:“是。”

“裴筱就是生得賤……”

眼底聚起一團潮熱的氣息,很快熏得他睜不開眼。

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可能天生就是賤骨頭,不過就是兩條繃帶,能有多大的事?

可他居然已經開始心疼沈璁了。

“七爺不是一開始就瞧見了嗎?”他嘴硬着,也不知是要故意氣沈璁,還是在跟自己賭氣,“裴筱就是吃這碗飯的啊,除了‘出賣色相’,也不會別的……”

但不管是針對誰,至少他的話很奏效,沈璁本就處在崩潰邊緣的情緒瞬間就被激怒了。

他手指用力地捏着裴筱的下巴,強迫對方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然後冷冷道:“那裴老板幹嘛不繼續‘賣’給沈某?”

“是嫌我開的價錢還不夠?”

“呵——”裴筱先是垂眸淺笑,接着便放肆地笑出了聲來,“哈哈哈——”

他笑得花枝亂顫,滿眼風情萬種,但再誇張的笑聲也不能阻止他聽到了心裏,刀尖劃開血肉的聲音。

“這不是以為七爺也會膩味嗎?”他輕挑地諷刺道:“怎麽——”

“事到如今,七爺還能看得上裴筱啊?”

看着沈璁猩紅的眼底像是随時都會滲出血來,他逐漸收斂起剛才猖狂恣意的笑容,瞪着沈璁冷冷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七爺要睡裴筱,不是言語一聲就行?”

“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說着他擡眼向四周圍敷衍地張望了一圈,然後用輕松的聲音調侃道:“就在這裏嗎?”

沈璁已經被氣瘋了,第一時間根本沒有明白過來裴筱到底是什麽意思,直到他看見裴筱真的擡手,開始一顆顆解開自己制服上的扣子。

雖然是叫女仆裝,但這裙子怎麽看也不是真為幹活設計的,為了讨好客人,裙子和內搭的襯衣上都裝飾着非常多繁複的蕾絲花邊與蝴蝶結。

裴筱一顆顆解開自己襯衣領口上的扣子,下面正好就是一個誇張的黑色蝴蝶結,墜在白襯衣的紐扣上,麻煩極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沈璁,也看着沈璁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

然後下一秒,他索性一把拽掉了那個礙事的蝴蝶結,随手扔在一邊,然後順帶着,直接把襯衣的襟口粗暴地完全扯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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