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宜深吻

雖然英租界也是租界, 比起上海灘其他在動蕩中實行宵禁的地方要安全不少,但這裏到底不是沈家的地盤,看見沈璁拉着裴筱進了一條小巷, 保镖還是很快檢查了四周,在确定沒有人後,才負責地守在了巷口。

這是一條死胡同,地方也不大,一眼就能望得到頭, 沈璁也清楚, 這四周圍不可能有人。

看着裴筱自暴自棄地敞開自己光潔的胸/口, 他還是看到了深藏在裏面的絕望。

他第一次發覺, 原來心疼的感覺, 可以比欲/望來得更加強烈。

“夠了!”

他大聲吼道, 一把揪住裴筱的領口, 強行把衣服的布料攥在一起。

但終于擺脫控制後的裴筱似乎也已經來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發瘋似的去拽沈璁的領帶,想要解開對方襯衣的紐扣;在被沈璁拽開後,他的雙手又亂無章法地向下伸去, 胡亂撕扯起沈璁的皮帶。

“我說夠了!裴筱!”

沈璁已經分不清自己心裏憤怒和心疼哪個更多, 只能反握住裴筱的雙手,強行将人控制住。

不像一開始在街上那樣, 裴筱激烈地掙紮着,直到他看見沈璁右手的繃帶上開始滲出血跡。

他終于徹底放棄了, 絕望地靠向身後的圍牆, 被一滴淚, 劃傷了眼角。

“到底還想怎麽樣啊……沈璁……”他無助地望着沈璁, 有氣無力道:“我躲得還不夠遠嗎……”

“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肯放過我……”

“為什麽?”沈璁捏着裴筱的後頸, 一把将人按進了自己懷裏,心疼得鼻梁酸脹,“明明什麽都不會變,為什麽你就是不願意再相信我一次?”

“為什麽……”

“一定要鬧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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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筱額頭抵在沈璁的胸口上,一睜眼就能看到對方垂在身側的右手上,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血。

“我好恨我是我,才會到現在還這麽舍不得……”

他低聲呢喃着就連沈璁都聽不清的話,然後猛地起身,突然發力,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一把推開沈璁。

高大如沈璁都被這股突然的力量推着踉跄後退了好幾步,裴筱就更是被自己這一把推得重重撞在了後背的圍牆上。

“因為我喜歡你!沈璁!”

裴筱聲嘶力竭地大聲喊道,不止沈璁,就連他都沒有見過自己這副歇斯底裏的樣子。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沈璁的關系就算結束,也必須是體面的,可愛情裏只有失控,從來都沒有這兩個字。

“我真恨你像個傻子!”他盯着沈璁,幾乎在一瞬之間就已經泣不成聲,“到底要我怎麽做……你才能明白……”

“除了不能給你們沈家生孩子,沈璁,我可以變成一切你喜歡的樣子……”

“我可以不要名分甚至不要臉,可以不是我自己,可以沒有底線地包容你,相信你,從來不去多問一句……情願自己不體面,不争氣……”

“可是沈璁!”他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愛情裏,從來都容不下第三個人!”

沈璁茫然地看着裴筱,眼神懵懂地像是一個孩子,看着對方說着他根本就聽不懂的話,問出的問題也同樣“天真”——

“為什麽?”

“呵——”裴筱聞言笑了,淚水流進嘴角裏,滿是苦澀。

“為什麽……”他小聲重複着沈璁的話,“其實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我問你——”沈璁一步步上前,最終卻不敢再靠近裴筱,只是不依不饒地問道:“為什麽會喜歡我?”

所有他能給裴筱的,整個上海灘有很多富貴出身的公子哥都能給;但他帶給裴筱的傷害,不管是來自沈克山的陰謀,還是源于他的自私和愚蠢,放眼整個上海灘,很難有人比他更糟了。

他就是不明白,裴筱為什麽會喜歡自己。

“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裴筱厲聲喊道,之後便漸漸平複了下來,疲憊地看着沈璁,“我暗示過你很多次,只是你不記得了……”

“當年我師父在我的後背上敲斷了那根大煙杆,我以為我就快要死了。”

“是你從雪地裏把我抱了起來,特別……特別溫柔地問我……疼嗎……”

在裴筱的記憶裏,那是第一次有人那麽溫柔地跟他說話,就算是馮吟秋落魄以前,眼睛也是長在頭頂上的,從來沒有抱過他,也不會這麽溫柔地關心過他。

只可惜,他最溫暖的一段回憶,在沈璁心裏幾乎是不存在的。

“怎麽可能啊……”沈璁難以置信道。

他十幾歲離開北平,到十七歲那年都已經出國了,就算他曾經救過裴筱,按年紀算算,對方當時不過就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娃娃。

要不然就憑他十來歲的身板,怎麽可能一把就将人抱了起來?

直到現在,他都還弄不懂愛情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那時候幾歲大的裴筱怎麽會懂這些?

裴筱看着沈璁,眼底的絕望漸漸已經變成了無奈。

就像他剛才賭氣時說的那樣,在某些方面,沈璁真就是個傻子。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聲道:“就算不記得救過誰,那你也該記得我師父的名字吧?”

沈璁雖然不記得了,但裴筱記得很清楚,那天清早在雪地裏救下他時,其實是窦鳳娘就在附近的車裏。

窦鳳娘喜歡聽戲,尤其喜歡那幾折大青衣的戲碼,在那些年,無人能出馮吟秋的左右,她也經常去捧場。

她平時不太出門,單知道馮吟秋因為害病不能再登臺了,卻不知道對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直到沈璁從雪地裏救下了馮吟秋的小徒弟,也就是裴筱,她才漸漸知曉了背後的隐情。

出于同情,之後她時不時會打發人去接濟馮吟秋的生活,但礙于男女有別,怕外人傳閑話,基本每一次就算她親自到場,也只會在院門口等着,讓喜伯把錢和東西送進去。

有時候趕上沈璁正好放學,家裏只有一輛車,喜伯又要負責接送,便會把孩子接上一起。

這背後的事裴筱倒是不知道,就好像窦鳳娘那個時候還不抽鴉片,所以也不知道馮吟秋一轉頭就把她的好心全都換成了一管子救命也要命的大煙,根本沒有改變裴筱的生活。

但裴筱還是很感恩,因為他永遠記得,每次沈璁來的時候,都會帶來幾朵沒辦法賣錢的鮮花。

那時候他還認不得這種名貴的洋花就是郁金香,只知道,他長達十幾年的晦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是沈璁帶來的。

沈璁會把花插/進那間陰暗的小屋裏,會像第一次那樣,躬下身子,特別溫柔地跟他說話,還會用雙手捂住他凍得發紅發烏的耳垂,關心他冷不冷。

甚至有一次,沈璁還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嚴嚴實實地把他裹上。

他根本無法忘記,沈璁的體溫,帶着一種足以灼傷靈魂的力量。

之後的每一天,只要風雪不是大到快要把人刮跑,他就會趴在門邊等着,盼着。

他盼着沈璁來,盼着那一道光,帶着郁金香的顏色和香味,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

那個時候,他是只有幾歲大,當然也不可能弄懂什麽是愛情;而且不久之後,沈璁就随着全家搬去了上海,徹底與他斷了聯系。

但對于沈璁身上那種要命的溫柔,他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

他太想要那一點點的溫暖了,所以之後每一次感覺自己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他都會想起沈璁手心裏和圍脖上傳來的溫度。

那一抹在沈璁這種衣食無憂的小少爺看來,甚至毫不起眼的溫情,已經是裴筱曾經擁有和賴以生存的唯一。

那一道光點亮了他,經年累月,逐漸蜿蜒成他心口一顆再也剜不掉的朱砂痣。

或許他沒有在一開始就愛上沈璁,但沈璁在他心裏已經漸漸成為了一個圖騰,寄托了他幻想中所有美好的樣子。

在很多年以後,尤其是當他選擇離開北平,其實就已經不再天真地相信自己還能重新遇到沈璁,但作為一個用來催眠和溫暖自己的影子,沈璁還是一直都在他心裏。

直到去年百樂門裏的那個夜晚。

因為混血的緣故,沈璁的外貌還是跟尋常的亞洲人有着明顯的區別,況且當初離開北平時他都已經十幾歲了,五官上也很難再發生什麽巨大的改變。

他早就不記得當初那個黑黑瘦瘦,邋裏邋遢的小屁孩了,但裴筱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之所以跟李茉莉反複确認對方的身份,不是裴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是不相信自己居然會有這麽幸運的一天。

所以很快,他腦子裏就鑽出了個大膽的想法。

他很清楚,自己邁進這一行,早晚都難全身而退,既然遲早“身不由己”,倒不如趁着他還能做主的時候,把自己“賣”給沈璁。

沈璁是什麽人,他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只當自己是去圓上童年的一個夢。

可當沈璁紳士地摟着他的腰,體貼地關心問候,那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溫柔,還是跟當年的雪地裏,跟他十幾年來心心念念的那個幻影,一模一樣。

之後每一次的“不期而遇”,沈璁就像是一條狡猾的毒蛇,不止探進他的身/體,還一點點鑽進他的心裏。

他曾經自暴自棄,也曾經拼命逃避,但其實他更清楚,自己早就已經無可救藥了。

說出藏在心底十幾年的秘密後,裴筱一臉輕松,無力地倒向身後的圍牆,擡頭望向頭頂黑盡了的天。

之前他哄囡囡的時候說過,眼淚就是小星星,如果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晚上就沒有星星眨眼睛了。

現在他望着黑漆漆的天,他突然不自覺地笑出了聲來。

大概是他今天哭得太多了,連星星都不肯出不來。

“裴筱。”

沈璁上前,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樣,幫忙抹掉裴筱眼角的淚水,但最終他只是收回手,從懷裏掏出一張手帕遞了上去。

見裴筱沒接,他也沒有強求,只是把手帕塞到了對方手裏,然後才嚴肅道:“如果我說,就連當初我對你的那點好……都是假的……”

當年的事真的沒有給他留下什麽太深的印象,但他記得馮吟秋這個人;現在裴筱都說得這麽詳細了,他不可能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那天他會在天剛蒙蒙亮的清晨出現在京郊貧民窟的附近,是因為要陪母親出城祭祖。

風雪裏,就連車燈都照不遠,是他和窦鳳娘坐的那輛車險些撞到了裴筱,他才會下車去查看的。

這件事當然應該由司機或者喜伯去做,但他看到了雪地裏倒着的是個孩子;就因為知道窦鳳娘會對孩子心軟,他才趕在車上大人反應過來之前跳下了車,想要在窦鳳娘面前掙表現,哪怕只是被母親誇獎一句也好。

後來他送給裴筱郁金香,是因為他有每天放學都給母親買一束花的習慣,甚至裴筱視若珍寶的鮮花,都只是窦鳳娘挑剩下的殘次品。

他對裴筱溫柔說話,是因為母親希望他是個斯文懂事的孩子,所以在任何人,哪怕是他最讨厭的沈克山面前,他都帶着面具。

有幾次,他伸手捂住裴筱的耳朵,還摘下了自己圍巾,都是因為他的餘光瞥見了,窦鳳娘就在院外的門口看着。

在當年,他做的那一切,都只是為了讨母親的歡心。

他給裴筱溫暖,只是為了能從母親那裏也讨到一份溫情。

“就算……這樣……”

看裴筱捏着手帕一動不動,他喉間好像哽着根魚刺似的,每說出一個字都無比艱難。

那根刺好像不止紮在他的喉間,似乎也戳着他的眼底。

成年以後,他第一次體會到,要忍住淚水,居然是一件這麽困難的事情。

“你還是……會喜歡我嗎……”

“呵——”

裴筱還是望着頭頂那片并不存在的星空,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還能怎麽樣呢?”他若無其事道。

不管沈璁說什麽,但在當初,對方給過他的那些溫度都是真實存在的。

無論出于什麽樣的目的,都是那些溫暖的幻想在支撐着他活下去。

他總不能要求當初只有十幾歲的沈璁只匆匆幾面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一個幾歲大,又黑又瘦,還衣不蔽體的孩子。

相處這麽久,他也很清楚,沈璁或許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斯文,他見過對方瘋狂的一面,不止在床上,也不止一次,但沈璁總不至于這麽變态的。

相反,雖然出身不同,但他似乎能感覺到,在骨子裏,靈魂的孤獨和卑微總是一樣的。

“如果可以拒絕……”他垂下眼睑看着沈璁,輕聲道:“那從第一天,我們就不該開始。”

說完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知道他和沈璁的關系真的要止步于此了。

要說上海灘天不怕地不怕的活閻王還有什麽畏懼的東西,大概就是有人說喜歡自己。

但裴筱也很釋然,甚至還在凝固的空氣中伸出了兩根手指,一臉輕松地問道:“有煙嗎?”

看見沈璁從褲兜裏伸出手,他還以為對方會替自己點上一支煙,卻不想,沈璁突然雙手捧起他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

在一起那麽久,別說主動吻自己,就連他想要吻沈璁,也只敢點到為止地啄啄唇角。

可在裴筱的瞳仁因為震驚而放大時,沈璁已經蠻橫地叩開了對方的唇齒。

裴筱清楚地看見,當沈璁閉上眼睛,分明從眼角擠落了一滴淚水。

很快,他也阖上了雙眼。

就算只是再一個夢,他也認了,認下這一個深吻的時間。

像是想補上之前所有的空缺,這一個吻似乎就要吻透這個長夜。

直到裴筱幾乎都要站不穩的時候,沈璁才終于“放過”了彼此。

唇瓣分開後,看着裴筱不知道是因為羞赧還是缺氧而漲紅的臉頰,他緩緩躬下身子。

“跟我回家。”他抵着裴筱的額頭,認真地望着對方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眼尾發紅,篤定道:“兩個人——”

“裴筱,我跟你保證,愛情裏,只會有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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