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奈若何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 不管是不是情願,也不管之後作何打算,沈璁知道,至少今天下午四點, 他必須和沈克山坐上飛機, 離開上海, 到香港去。

雖然留給他和裴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是必須回公司處理一些文件。

藥廠的事情已經敗露了, 他得一個人扛下來,包括之前那個黑色中山裝男子在內的, 他的手下,還有跟他對接藥物秘密運輸的一批人和相關的資料、手續,必須在離開前全都處理掉,他不能連累到更多的人,更不能影響到戰局。

除了在馬斯南路二十七號附近不時出現的那些左顧右盼的監視者, 和跟在黑色凱迪拉克後面的兩輛小轎車,這一次再出門去公司,似乎跟之前也沒有任何區別。

裴筱還是跟之前一樣, 把沈璁送到門口,親手遞上外套,甚至還體貼地替他正了正領帶。

但當他處理完所有善後事宜回到家裏時, 一切就已經全都變了——

裴筱沒有再到門口來迎他,就連喜伯都沒有出來。

等保镖掏出備用鑰匙打開房門,他沉默地走進客廳, 坐在沙發上默默點起一根香煙, 直到抽完, 才聽到有人下樓的聲音。

他緊張地擡頭,卻只看到一臉愁容的喜伯。

“少爺。”喜伯走到沙發邊,明明自己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但還是耐心地安慰道:“你放心,東西我都收拾好了。”

離開前來不及細細解釋,沈璁只吩咐喜伯收拾好東西,下午四點的飛機,跟他到香港去。

沈克山是說了不準帶“別的人”,但說到底,也只是要把裴筱留下來當“人質”,不會不讓帶傭人。

喜伯年紀大了,跟着自己背井離鄉那麽多年,回來沒過過幾天安生日子,沈璁不可能把人丢在一片即将陷入戰火的焦土中。

他走前特意吩咐,之後可能不會再回來了,讓喜伯把東西都帶齊。

但說是帶齊,其實這個家真正值得帶走的東西并不多。

按照窦鳳娘生前的遺願,在死後,她的骨灰已經被送回了北平,安葬在她外祖父母和母親的身邊;沈璁的意思,也只是讓喜伯帶走供在窦鳳娘生前卧室裏的牌位,以後還能時不時上一炷香。

他沒有來得及解釋更多,但在他離開的這幾個小時,喜伯約莫已經都知道了。

“裴老板……”喜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已經先到園子裏去準備着了。”

包下戲園子的事,是裴筱最後的一個請求。

之前只要是裴筱開口,沈璁從來不會搖頭,這次就更無法拒絕。

是他親自吩咐手下人去辦的,自然知道。

但也許是因為裴筱之前太冷靜了,也許是因為公司裏最後那點事,他非去不可,剛才離開家時,他并沒有很特殊的別離感;但現在,他知道裴筱在他包下的戲園子等着他,也知道兩個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但就是遲遲不願意赴約。

他沒有聽過裴筱唱戲,甚至基本沒有踏進過上海的戲園。

一旦踏進那個陌生的地方,所有陌生的一切都會提醒他,這一次,是一次完全不同的道別。

雖然他已經盡可能的做足了規劃,也跟裴筱承諾過,很快就會見面。

但就連裴筱這樣整天關在馬斯南路二十七號不太出門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局一旦分開,想要再聯系上,是很難的事情,他又怎麽可能不明白,這裏面,充滿了太多遠超他控制的變數。

即便精明如他,也不可能一一算到。

在裴筱面前,他必須篤定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那是安慰裴筱,更是安慰他自己。

可一旦裴筱不在身邊,他其實也很害怕——

害怕他們會像書上說的那樣,錯過,便是一輩子;害怕此去經年後,早晚逃不出看到何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直到他習慣性地再次摸出一根香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都在抖。

“少爺。”這次喜伯沒有再攔着沈璁少抽點,他好像看出了點什麽,甚至還主動拿過打火機,替沈璁點燃了指尖的香煙,“家裏沒什麽要帶的,我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兩個箱子,等會有司機幫忙的。”

“太太的牌位,我找了塊綢子包上,一路上都會自己捧着,肯定出不了事兒,你就放心吧,等會……”

“等你那邊園子裏的事兒結束了,就從那兒直接上車去機場就行,不用着急。”

“喜伯……”

沈璁擡頭,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但喜伯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恐懼。

“去吧,還是……”

“去一趟吧。”

喜伯極力勸說道,無奈地嘆了口氣。

“少爺,你之前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麽提到裴老板的事兒就激動嗎?”

“太太喜歡聽京戲,喜歡大青衣,她生前啊,最喜歡的就是馮吟秋,馮老板了……”

“尤其是那一折《霸王別姬》,簡直百聽不厭。”

他說着惋惜地搖了搖頭,“只是可惜了,到她去世,也沒能再好好聽一出戲。”

“馮老板這輩子,就裴筱這麽一個小徒弟……”

“喜伯……”沈璁突然激動地起身,震驚地看着喜伯。

他知道喜伯是想勸他抓緊時間去戲園子找裴筱,但他之前一直納悶,對方為什麽要突然說起窦鳳娘的事情,知道現在,他才明白。

“你……早就知道了?”

從他第一晚帶裴筱回家時,喜伯就曾盯着裴筱多看了兩眼,第二天,當他們閑聊中說起裴筱時,喜伯的确曾經情緒激動,而且明顯對裴筱有着很深的敵意。

就是因為這樣,他後來把裴筱拐回家,才會擔心兩人相處不來。

不過很意外的,之後二人的相處一直很融洽。

沈璁也曾疑惑過,但問了裴筱幾次,對方都笑而不語,左右他也樂見其成,之後便也沒有多問。

但現在,他徹底反應過來了。

裴筱承自馮吟秋,是北平一等一的大青衣,算算時間,他逃到上海的時候,窦鳳娘的身體應該是不怎麽好了。

那會喜伯和沈璁都在法國,幫不上什麽忙,但喜伯一定是聽奶娘說了,窦鳳娘最大的心願就是再聽一回自己喜歡的戲,可到上海不久後,裴筱就改了花旦,這也就是為什麽,沈璁一開始了解到的裴筱,是上海有名的旦角,沒人提起青衣的事。

沈璁離開北平時年紀不大,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喜伯一定是記得的,并且第一眼就認出了裴筱。

長相或許會有變化,但喜伯肯定知道裴筱之前的事,知道他是馮吟秋唯一的徒弟,畢竟,之前在北平時,他去接濟馮吟秋的次數要比沈璁多得多。

所以在說起裴筱時,他才會那麽憤憤不平,大概是怨裴筱活脫脫一個白眼狼,明明曾經受過窦鳳娘的恩惠,卻為了幾兩碎銀轉了旦角,最後幹脆封箱罷唱,沒能替馮吟秋再唱一出,好了了窦鳳娘生前最後的心願。

但老頭本身并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他會有怨氣,是因為窦鳳娘于他有恩,所以他才會對窦鳳娘的死有憾,可這事裴筱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發洩過了,話也說開了,便不會真的記恨裴筱。

沈璁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喜伯對自己帶了個人回家這事一點也不意外,對方大概早就看清了,他們兩個人之間也許始于十幾年前,就糾糾纏不清的緣分。

就在他震驚時,喜伯也很快給了他答案。

“去吧,去吧……”喜伯抓着沈璁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背,“就當是替太太去的……”

沈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的戲園了,只記得那一天正午的上海,到處都灰蒙蒙的。

別說他已經提前包下了整個園子,而且現在還不到開鑼的時間,這個時局下就連租界裏的電影院都歇業了,更別提本就凋敝的戲園——

木質的二層小樓裏,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雕花的廊柱和包漿的座椅訴說着一段曾經的繁華,和落寞後的古色古香。

沈璁走進前廳瞧了一圈,也沒有看到裴筱,便緩緩走到靠近臺前的一張小方桌前。

甫一坐下,他就聽到一聲清亮的鑼響。

緊接着,皮、黃、鑼、鼓依次想起,是京劇曲調裏的伴奏結構。

沈璁不懂京劇,也不愛看戲,但他還是很快聽出了這一段,因為正是窦鳳娘最喜歡的那一出《霸王別姬》。

小時候他跟着母親聽過幾回,依稀記得一段伴奏中,會有幾個白面青衣的配角登場,然後就會迎出曲目裏最核心的大青衣,虞姬。

不過一段伴奏結束,都沒有熟悉的配角登場,半晌後,才走出一個扮相驚豔的“女人”——

銅錢頭加墨黑的大鬓角,正紅色的褂裙外披着件亮黃色的鬥篷,快步走到臺中站定,擺開架勢便是一個利落的亮相,合着一旁的鼓點,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踩在了拍子上,一板一眼。

标準的大青衣,英姿飒飒。

雖然裝扮了整套頭面,濃墨重彩,但沈璁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裴筱;雖然認出了裴筱,但他還是怔怔地看傻了眼——

這是他從來未曾見過的裴筱。

“自從我,随大王東征西戰——”

就在他大為震撼時,臺上的“虞姬”已經開嗓,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緒。

他很快強迫自己沉下心思,仔細一聽,便正好是那一句:“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衆百姓困苦颠連。”

這唱詞應情應景,沈璁不由苦笑。

在聽裴筱跟自己說第一句話時,他就聽出來對方的聲音好聽,清亮如泉,眼下再配合上京劇特有的,時高時低的京韻,一時如高山流水,一時又如撕絲裂錦,婉轉動聽。

沈璁甚至已經開始期待,接下來會是誰扮演“項羽”,來跟裴筱完成這場對手戲。

不過一曲漫長的過門間奏拖過了“項羽”本該登場的時間,他終于發現,今天,是一場“虞姬”的獨角戲。

雖然跟着窦鳳娘聽過好幾次這折《霸王別姬》,但那時候他也只是想有機會能在母親身邊多待會,并沒有多少心思放在上面。

接下來的戲,他能聽懂的地方便不多了。

但裴筱時斷時續的唱腔好似藕斷絲連,瀝瀝春雨,凄美悠長,如泣如訴……

即便聽不懂唱詞,沈璁也是讀過書的。

他知道項羽跟虞姬的結局,也知道這出戲到底要講什麽。

甚至他好像聽到了裴筱的畫外音,正在告訴他,自己一定不會拖累他,就像當初虞姬自刎,訣別霸王。

雖然聽不懂唱詞,但小的時候,他念過詩,現在腦子裏滿是項羽在垓下賦下的那一句——

虞姬,虞姬,奈若何!

在臺上虞姬拔劍前的那一刻,他猛地起身,背過身去,卻躲不過身後那句字字血淚的唱詞——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

他不懂戲,能聽懂的也只有開頭和結尾那麽為數不多的兩句,他知道,接下來,便是“虞姬”在這一折戲中最後的一句唱詞——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像是在躲避什麽似的,在裴筱唱出這最後一句之前,他大步朝廳外走去。

鑼鼓聲,歇了。

裴筱沒有唱下去。

是裴筱自己說的,一定會照顧好自己,會等着他回來……

一定會的……

一定會的……

沈璁想着,在裴筱看不到的地方,淚流滿面。

他伸手掀開門前厚重的棉布,深冬的冷氣一股腦地拍進來,讓他腳下一個趔趄。

“沈璁——”

這一次再傳來的,已經是裴筱自己的聲音,不再是方才臺上的“虞姬”。

“我叫‘裴青’,‘青衣’的‘青’!”

望着沈璁的背影,裴筱其實也早就已經泣不成聲。

在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後,他沒有看到沈璁回頭。

直到那個背影走出大廳,消失在那塊厚重的棉布簾子後面,他像是用光了身體裏最後一絲氣力,身穿一套最華美的行頭,狼狽地跌坐在舞臺的中央。

“這一次……”他趴在地上,小聲地啜泣着,喃喃自語道:“別再把我忘了……”

而此時一門之隔,沈璁已經大步走出了園外。

剛才他沒有回頭,好像真如傳聞中的“活閻王”那般殺伐果斷,根本就沒有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臺上的人已經不再是《霸王別姬》裏的虞姬,而是一個鮮活真實的裴筱——

是這輩子唯一那個讓他動過心,生出軟肋的人。

怎麽可能舍得……

他知道,自己一旦回頭,裴筱的眼淚就會絆住他離開的腳步。

可是他必須要走,裴筱才能活。

作為沈家的“人質”,可能是裴筱最糟糕的結局,但“人質”,至少有活着的價值。

他別無選擇。

刺骨的冷空氣和刺眼的陽光一道襲來,讓他渾身一僵,頭暈目眩,險些跌倒。

守在園外的保镖見狀立馬上前,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

“我沒事。”沈璁擺擺手,“你快到後臺去,把人接走。”

“教堂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神父會留下一道後門,等着你們。”

保镖是他留下來保護裴筱的,成功護送出法租界後後,交給英租界裏的一個神父,畢竟教堂已經是眼前時局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這是他一開始就給裴筱留下的一條後路,眼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同樣适用;外面守着他的眼線可能不會給政府面子,但不會在教堂裏,在神父面前,做太出格的事情。

接到裴筱後,神父會找時機,想辦法,将人送出上海,上次黑色中山裝的男子帶人在外接應,負責把裴筱送往西南邊遠離戰火的地方。

這已經是沈璁能想到的,最後保護裴筱的辦法了。

見一旁的保镖面色猶豫,他大力地一把将人推開,沙啞的聲音低聲吼道:“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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