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梧桐路
下午四點五十, 上海龍華機場。
因為戰時管控的原因,這裏已經看不到多少乘客, 取而代之的大量身穿制服甚至軍裝的工作人員, 行色匆匆地調配着各種軍需物資。
能在這樣的局勢下坐飛機離開上海的,都不是一般人,就更別談包機了, 除了身居高位的政府或軍方要員,基本絕無可能。
但沈克山不止搞到了包機,還是兩架。
雖然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 但他因為腦溢血進行手術的事畢竟就在幾個月前,本身年紀也不小了, 并不适合乘機, 就算從上海到香港的路程并不算太遠, 但這幾個小時的時間裏也随時可能有意外和危險發生。
所以, 兩架包機間的一架是供他單人使用的, 上面配備了各種各樣可以帶上飛機的醫療器材,醫生、護士,和貼身照顧的傭人, 而沈璁和一些其他下人會乘坐另一架飛機離開。
畢竟捏着裴筱這個“人質”, 沈克山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勝券在握, 并不怕沈璁中途鬧出什麽幺蛾子,還是保命要緊。
旁人看來大概都會感嘆一句沈家財雄勢大, 手眼通天,但能在“逃命”的時候搞出這樣的排場, 沈璁怎麽看都覺得, 這一切更像是一場沈克山與政府和洋人之間的一場交易。
這會沈克山已經被醫院的車送上了飛機, 提前做好安頓, 沈璁也已經帶着喜伯坐上了另一架飛機,但窗外天公不作美,陰雲密布,已經早就過了事前約定好的時間,飛機還是遲遲未能起飛。
喜伯坐在沈璁旁邊靠窗的位子上,手邊抱着個綢布的盒子,裏面裝的正是窦鳳娘的牌位,擱在大腿上;他身側還随身帶着個藤編的小箱子,雖然不知道裝着什麽,但沈璁看到了從旁邊伸出來的半截天線——
應該是一臺收音機。
去年剛好趕上喜伯的六十大壽,沈璁本想着要帶老頭好好過個生日的,但喜伯堅持天下沒有主子替下人慶生的規矩,說什麽也不答應。
當時還是裴筱打的圓場,悄悄勸沈璁要順着老人,實在不行就好好準備個禮。
東西是裴筱挑的,沈璁還親自找人托關系,好不容才搞來了這臺臺灣制的臺式收音機,就算在上海,在法租界,也是稀罕得不得了的物件。
怕喜伯不肯收,當時沈璁還是讓裴筱送去的。
也得虧裴筱嘴甜,說這收音機擺在屋裏,一家人都能用,喜伯這才收了下來,愛不釋手的,恨不能一天擦八回,包養得铮亮簇新,就連這會都要拿個小箱子随身帶着,不放心放在行李箱裏交給司機。
剛才沈璁趕到機場時,看見喜伯正在擺弄着收音機,大概是擔心沈璁和裴筱在外面,想找新聞來聽聽。
雖然裴筱教過好幾次這收音機該怎麽用,但喜伯畢竟年紀大了,平時又有裴筱幫忙,一直都沒怎麽學會;這東西畢竟是裴筱送的,剛才他看見沈璁回來,約莫是怕對方睹物思人,便趕緊将收音機藏回了行李箱裏,匆匆忙忙的,連天線都忘了收。
想想外面灰蒙蒙的天,再看看身邊一臉擔憂,緊張兮兮的喜伯,沈璁輕輕嘆了口氣。
“喜伯,那是收音機嗎?”他指了指喜伯腳邊的藤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随口問道:“拿出來聽聽吧,反正這飛機看樣子一時半會是走不了了,閑着也是閑着。”
喜伯雖然稍有疑惑,但聞言還是小心翼翼地把那臺收音機搬了出來。
雖然知道收音機裏不會聽到什麽實時的消息,更不可能跟裴筱有關,但沈璁的想法其實還是跟之前的喜伯差不多——
裴筱還在外面,他就想聽點跟外面有關的東西,好能安慰自己,裴筱那邊一切都好。
他接過收音機架在大腿上,手指撥動着幾顆旋鈕,一陣令人心煩的雜音後,很快調出了聲音。
“下面播放一條緊急通知,今天早些時候,梧桐路附近遭遇空襲,目前傷亡人數不明,因為不排除第二次空襲的可能性,請廣大市民——”
“滋滋——”
随着沈璁的手指一抖,收音機的波段受到影響,聲音很快中斷,只剩下一片混亂無序的電波雜聲。
但他已經顧不上了,因為,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梧桐路。
第一次在百樂門遇到裴筱那晚,他曾讓車子送對方回家,因為道路不便,二人不得不棄車步行,當時走的就是梧桐路,跟裴筱之前租住的那條小巷,就隔了一條街。
不等回憶像書中描寫中的那般排山倒海地襲來,沈璁的思緒就被一陣争吵的聲音打斷了。
“沈少爺。”他擡頭,看見飛機上的空姐已經站在了自己的旁邊,躬着身子,一臉為難道:“飛機下面,有人要見您。”
這個時候能摸到這裏來的人,本身就已經不簡單了,只是飛機的閘門早已關閉,是随時準備起飛的狀态,這才會跟機場的工作人員起了争執。
沈璁突然好奇,是誰有這麽大本事。
他側身偏向喜伯的方向,撩開窗前的簾子看了一眼,便立刻緊張道:“放他上來。”
等對方登上飛機後,他立刻起身将人帶向了機尾的方向,那裏堆放着許多行李,基本上沒有人。
“你怎麽在這兒?”他急道:“裴筱呢?”
來人正是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貼身保镖,此刻明明應該在護送裴筱去往英租界教堂的路上,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少爺……我……”保镖灰頭土臉,滿頭大汗,含着腰背歉疚道:“我、我把人……跟丢了……”
汽車從法租界開往英租界,是要經過梧桐路的,那附近的路被炸毀,一行人只得棄車步行。
一旦離開租界範圍,路上到處充斥着逃難的人群,游行的學生,傷者,病患,警察,軍隊,場面混亂不堪。
保镖已經盡量保護着裴筱了,但就在這時——
“一個炸彈……”保镖顫抖道:“落了下來……”
沈璁聞言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後退兩步正好撞上飛機座椅的靠背,才勉強維持住站立。
一旁的保镖見狀忙上前将人扶住,很快解釋道:“少爺,少爺你放心,炸彈沒有落到梧桐路上,裴老板他沒事的。”
只是附近遭遇空襲的事情很快引來了一陣巨大的騷亂和恐慌。
“我們……被人群沖散了……”
“他往哪邊去了!?”沈璁一把攥住保镖的衣領,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舉起來,“你不去找人!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我、我不知道……”保镖抱歉道:“但是少爺放心,我已經把手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
“被人群沖散前,我聽到裴老板好像一直念叨着……什麽‘南南’……還是‘難難’的……”
“我看這天兒不好,飛機有可能還沒飛,便想着過來碰碰運氣,也許少爺會知道裴老板在說的是什麽……我、我好像有個方向……去找人……”
“難難”還是“南南”,裴筱到底實在感嘆時局艱難,還是心心念念着已經去往香港那個更南邊的沈璁?
憑借着保镖模糊的三言兩語,沈璁一時也想不出裴筱到底在說什麽,更別提找到一個方向;事實上,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聽上去都并不合理。
他心亂如麻,太陽穴邊突突地狂跳,頭痛欲裂。
“南南……難難……”
他不斷重複着裴筱可能說過的話,強迫自己必須冷靜下來,分析對方可能在想什麽。
“南……難……囡……囡囡……”他緩緩松手,念叨着念叨着,突然擡頭,看着面前的保镖,“是‘囡囡’!”
保镖和他一樣,都是北方人,聽不懂上海的方言;但因為平時經常需要出門應酬,他知道“囡囡”是當地人稱呼小女孩的昵稱,之前朱麒祥也會這樣喊朱珠。
上次帶人要收走裴筱租住的那棟小破樓時,他曾看見對方抱着個小女孩哄了好久,看樣子很喜歡那孩子;炸彈就落在梧桐路的附近,很接近裴筱之前租住的小巷,難道……
裴筱是去找那個小女孩了?
思及此處,沈璁一把攥住身旁的保镖,正打算說什麽,卻又突然松開了手。
“你都把人跟丢了……那……”他沉聲問道:“‘那些人’呢?”
“路上太亂,所有人都走散了……”保镖當然知道,沈璁口中的“那些人”,指的便是一直監視着他們的眼線;他說着壓低聲音,咬牙道:“可能……炸死了……也說不定……”
“那些人”究竟是被炸死了,還是被保镖走前下令除掉,都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一個炸彈落下來,短時間內,真相已經不可考,想做什麽之前不敢的,現在,也都是可以的。
沈璁不關心“那些人”去了哪裏,也不關心他們的死活,他只需要知道——
現在,沒有人再監視和控制着裴筱了。
只要裴筱不被找到,就沒有人可以像之前那樣,死死捏着他的軟肋。
“沈少爺。”就在此時,空姐突然找到了機尾來,提醒道:“氣象臺報,今天晚些時候上海會有暴雨,請您盡快回到座位,我們的飛機會跟在沈老爺的飛機後面,趕在大雨前,即刻起飛。”
沈璁聞言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面上異常平靜,紳士地點了點頭,道:“好。”
他說着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卻遲遲沒有坐下,而是站在座椅邊,緩緩脫下了西裝的外套。
把衣服遞給喜伯時,他躬下身來小聲道:“喜伯,我之前在國外積攢下的産業,走前已經全部賣掉,投資去了新加坡。”
“你知道,我本來是沒有打算回國的。”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了襯衣的袖口,将袖子卷了上去,看樣子好像只是在為接下來幾個小時的旅程做準備,想要坐得舒服些。
“我已經都安排好了,等到了香港,會有飛機接你馬上轉機去新加坡,那邊所有的文件我都簽好字,提前寄出去了,等你到了那邊,所有的産業都會過戶到你的名下。”
“少……”
見喜伯要說話,沈璁馬上眼神示意對方噤聲,然後接着道:“放心,不需要你做什麽,信托律師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每年等着拿分紅,便足夠你安逸終老。”
“你跟着我,整天不是侍候人,就是擔驚受怕的,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往後——”
把卷上來的袖口固定好,他擡頭看見窗外沈克山的飛機已經緩緩駛入了跑道,正準備加速起飛,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輕輕拽松了領帶,然後突然轉身推開了一旁正打算上前催促的空姐。
飛機大門就要關閉,聽到動靜,幾個男性工作人員也連忙回身查看;沈璁擡手放倒一人,身後的保镖也已經反應了過來,及時控制住另外兩人。
沈璁的座位本就在飛機的前端,有保镖斷後,在機艙關閉的前一刻,他飛身躍出機門,兩步便跳下了懸梯,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當着所有人的面,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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