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防空洞

在大雨傾盆之前, 沈璁帶着裴筱,跟身邊家園被毀的普通民衆一道,躲進了附近的防空洞。

跟之前沈玦躲避沈克山的搜尋一樣, 這大概是二人現在掩飾身份的最好選擇,有點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因為沈璁之前是逃出來的,裴筱也是意外才會和保镖走散, 行禮都沒有帶在身邊, 兩人只能挑了一張扔在防空洞角落裏的破涼席邊休息, 唯一禦寒的東西, 就是裴筱身上穿着的一件呢子大衣。

沈璁穿得太少了, 之前為了逃跑方便, 他脫掉了外套,寒冬臘月裏, 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衣, 裴筱想把衣服給對方,沈璁又不肯接。

推诿半天,最後沈璁只能外套搭在裴筱的後背,再将人抱着睡在在自己的胸口上,算是勉強能把兩個人都蓋住。

那之後, 裴筱就沒有再說過話了, 安安靜靜地蜷縮着, 趴在沈璁的胸口上, 看着就好像是睡着了。

但聽着耳邊的呼吸聲, 沈璁知道,裴筱并沒有睡——

他只是心裏難受。

在離開小巷的廢墟之前, 沈璁又想起了壓在木板下的半面檀香扇, 一問才知道, 原來是兩人因為朱珠的事情分開後,裴筱回家把扇子送給了樓下那個小丫頭。

當時沈璁佯裝吃醋地調侃了兩句,埋怨裴筱把自己送的禮物轉贈他人。

那會裴筱還能好聲好氣地哄他,說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大腿,仰着圓嘟嘟的小臉,眼巴巴地望着他手裏的扇子,嗲聲嗲氣地跟自己撒嬌,他實在拒絕不了,這才把扇子給送了出去。

“會比你還‘嗲’嗎?”沈璁挑起裴筱的下巴,肆無忌憚地挑逗道。

那時候裴筱還不知道沈璁是在地上看到了那半副扇面,才會有此一問,只嬌嗔着瞪了對方一眼,羞赧地垂下頭。

但很快,他就看到了腳邊的扇子。

感覺到懷中的人身子陡然一僵,沈璁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如果當初裴筱把扇子送給了那個小女孩,現在扇子已經被壓在了廢墟之下,那孩子……

頂着越來越密集的雨點,在身邊其他街坊的幫助下,他們很快挖開了蓋住扇子的那些建築殘片。

萬幸的是,廢墟之下,并沒有找到囡囡的身影,可那對可憐的程氏小夫妻,已經早早沒有了呼吸。

那之後,裴筱便沉默了下來。

他的确曾經經歷過差不多的戰亂,但親眼看到跟自己熟識的,兩個善良的人死在戰火中,血淋淋地擺在在自己眼前,他也還是第一次。

但人死不能複生,有些事到底無可奈何的,沈璁不想裴筱總沉湎在這樣陰郁的情緒裏,擔心憋壞了身體。

“怎麽了?”他故意調笑道,有意想岔開裴筱的注意力,“剛答應‘嫁’給我,就悶悶不樂的,是想反悔嗎?”

“來不及了——”

知道沈璁是想安慰自己,裴筱勾了勾嘴唇,卻彎不出一個笑,最後只是輕聲嘆息道:“沈璁,你說……”

“囡囡她現在在哪兒呢?”

“你不說囡囡在鄉下還有爺爺奶奶嗎?”沈璁輕撫着裴筱趴在自己胸口的腦袋,柔聲安慰道:“可能回爺爺奶奶家了吧。”

“一定沒事的。”

梧桐路就在租界的附近,跟它一街之隔的小巷都被夷為了平地,上海的鄉下,又能好到哪裏去?

同樣是在鄉下,幾個月前,李茉莉早就已經沒有了音信。

裴筱想着,愈發悲觀了起來。

“那我們呢?”他仰起臉來看着沈璁,突然很認真地問道:“沈璁,我們會死嗎?”

“你……”沈璁輕咳兩聲,“會害怕嗎?”

“其實是會的。”裴筱誠實地點了點頭,小鳥依人地蜷縮回沈璁的懷裏,“我還想可以和你呆得久一點。”

“既然會怕……”沈璁一陣心疼,不由得蹙緊眉心,“那當初……我走的時候……”

“你為什麽一句都不問?”

“裴筱知道,七爺是做大事的人。”裴筱讨好地用臉頰蹭了蹭沈璁的胸口,乖順道:“從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經常提醒自己,就算幫不上忙,也一定不能拖累你。”

“當時你都要走了,既然不能替你做什麽,那就只能——”

“但願有情,不求有緣。”

“但是七爺回來了啊……”他說着輕輕嘆了口氣,“其實裴筱偶爾也會貪心。”

之前沈璁就一直心疼,心疼裴筱太懂事,在他離開前也沒有多問一個字,現在聽到對方小心翼翼地跟他說,其實自己也會貪心,他猛地覺得心底一軟。

有些事情埋在心底太久,好像的确會壓得人喘不上氣,他咳嗽了幾聲,然後扶着裴筱坐了起來。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他也終于有機會,将所有秘密和盤托出。

他趴在裴筱耳邊,小聲、簡單地告訴了對方,自己是如何偷偷私運藥物到後方,資助部隊驅趕洋人和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外國人,把這當做他能為窦鳳娘複仇的方法。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戰火一定會燒到上海來,并且早早留下了送裴筱離開的後手。

沈克山一輩子沽名釣譽,為了營造自己仁慈義商的形象,經常會大張旗鼓地參與一些慈善競拍或捐贈。

慈善的事,本可以論跡不論心,但因為他只是做做面子功夫,大多數時候根本不會去關心,錢到底有沒有真的給到有需要的人,更不會在乎,自己那些錢,到底能不能買到需要的東西。

尤其是到最近這一年風聲吃緊後,普通人就算拿着錢,也很難買到諸如藥物一類緊缺的物資。

沈璁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國際禮拜堂的Maxime神父。

神父原本是加拿大人,看年紀比沈克山也小不了太多,當他找上門來時,沈璁原本是不願搭理的。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沈克山沽名釣譽的原因,這樣上門尋求募捐的人并不在少數;沈璁并不在乎名聲,一般都是只是随便在手下找個人出面,拿錢打發掉就好。

那天他照例吩咐下去,很快就離開公司出門應酬去了。

等他重新回到公司,準備拿上文件回家處理時,天都黑盡了,可Maxime神父居然還在公司的門外等他。

跟普通上門“乞讨”的那些态度“誠懇”,衣着光鮮的人不一樣,Maxime神父只穿了一件被水洗得發白起球的袍子,手邊還牽着兩個孩子。

神父并不奉承,也沒有刻意讨好,只是開門見山地表明,自己聽說了英租界的領事有意跟沈璁手下的藥廠談合作,他這才知道,沈璁手上有藥。

他不要錢,也不求別的,只想要兩盒藥廠生産的抗生素,回去救一個感染了嚴重肺炎的小男孩。

雖然吩咐手下拿來了藥,但沈璁本身并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

之後他派人打聽過,國際禮拜堂裏收容了許多上海甚至周邊地區,因戰亂失去雙親的孤兒。

洋人的教堂,錢多少還是能籌措到的,但藥物,尤其是強力的抗生素,屬于戰略物資,沒有人會拿去救那些命如草芥的,平民的孩子。

就算Maxime神父原本就是西醫出身,但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藥,他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從那之後,沈璁除了會定期以沈克山的名義給教堂捐錢外,也會悄悄送去一些市面上很難買到的藥物。

他和Maxime神父之間的交情,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建立起來的,他了解Maxime的為人,便私下裏悄悄把裴筱委托給了對方,希望就算東窗事發,也可以利用Maxime洋人和神父的這兩重身份,送裴筱安全離開上海。

之前跟他聯系的那個黑色中山裝男子,便是他秘密資助的後方部隊裏的聯絡人員,只要将人送出了上海,對方就會在外接應,把裴筱送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去。

“等明天天一亮,我就去想辦法。”沈璁摟着裴筱,體貼地拉了拉對方身上的外套,語氣篤定地安慰道:“只要能順利摸進英租界,找到馬克西姆神父,就可以離開了。”

“別擔心——咳咳——”他揉了揉裴筱的發心,低頭掩飾住自己咳嗽的聲音,“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西式的婚禮,喜歡嗎?”沈璁說着,悄悄吻了吻裴筱的額頭,“離開教堂前,我們——”

“結婚。”

沈璁今晚說話間,已經咳嗽了好幾聲,裴筱以為對方是着了涼,剛才還緊張地拽着自己身上的外套,想往沈璁身上裹。

但聽到最後這一句,他徹底愣住了。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跟沈璁結婚,不是不願意,而是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沈璁的,沈克山也不可能答應。

就算直到剛才,當沈璁在一片廢墟之上向自己求婚,他也只當做那是對方激動下的情感表達。

他只要沈璁對自己有心就夠了,并沒有想過要求個名分,或是一場怎麽樣的婚禮。

“你……還有你爹……”他語無倫次道:“我是說沈克山……他、他不會……”

“管他的呢!”

沈璁輕松道,說着重新躺回身後的破涼席上,伸手一撈,帶着裴筱倒進自己懷裏。

跳下飛機前,他是親眼看着沈克山的飛機駛入起飛跑道的,算算時間,現在老頭應該已經到了香港,能拖住半條命就夠燒炷高香的了,不可能還有精力再回來找他麻煩。

就算真有,他也無所謂。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沈克山要怎麽處置沈家還留在上海的産業他都不在乎,更不會在乎對方會怎麽看待自己。

反正他現在得躲着洋人,才能離開上海;當初沈克山找不到沈玦,現在也不可能這麽容易找到他。

他就是要“娶”裴筱,誰也攔不住。

“那……”裴筱擔心道:“喜伯還在飛機上?他……”

“放心。”沈璁拍了拍裴筱的後背安慰道:“我都安排好了。”

等飛機落地香港,大概沈克山還來不及聽人彙報完自己的“幺兒”是怎麽跳下飛機的,喜伯換乘的,飛往新加坡的飛機就已經起飛了。

就算聽完,沈克山不一口氣背過去就算不錯。

“我在國外那些年,也是攢下了些家底的,走前全都賣掉,投往了新加坡,這些年也都關注着。”沈璁驕傲地挑了挑眉毛,“雖然不及沈家在上海灘顯赫,但普通人打斷腿吃幾輩子也夠了。”

“擔心這兒,擔心那兒的……”

“還能餓着你不成?”他單手枕在腦後,說着另一只手挑起裴筱的下巴,調笑道:“找這麽多借口,是不是不想‘嫁’啊?”

“嫁!”裴筱激動得脫口而出道,好像深怕沈璁會反悔似的。

他一把抱住沈璁,發現對方收緊着腰腹,好像是在憋笑,這才反應過來,沈璁又再逗他。

“七爺!”他嬌嗔着拍了沈璁兩巴掌,沒好氣地小聲埋怨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

“讨厭!”

挨了“巴掌”的沈璁又咳了幾聲,擡手将人抱得更緊了。

起先,以為沈璁在跟自己“裝可憐”,不一定在前面埋了什麽坑,等着戲弄自己,裴筱還象征性地掙紮了兩下;但想想沈璁今天一整晚都總是咳嗽,他很快又擔心了起來。

“七爺,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以前在家裏,裴筱也經常像現在這樣,睡在自己的胸口上,因為身形偏瘦,沈璁從來不會覺得重,相反有熟悉又剛剛好的重量壓在身上,會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心安。

現在裴筱還是靠在他身上,但他卻隐隐有點上不來氣的感覺,再聯想到下午嘔出來的那口血,和一晚上都止不住的咳嗽,他隐約能感覺到,身體可能是出了點問題。

不過中醫也常有類似“急火攻心”的說法,這一天他東奔西跑,提心吊膽,情緒幾度大起大落,就算有點影響,也是正常的,應該不礙事。

一來,他不想讓裴筱擔心,再說,就算有點上不來氣,但是抱着裴筱,那張心安的感覺還是沒有變——

他可舍不得松手。

“沒事兒。”他小聲安慰道:“就是累了,休息一晚就好。”

就在此時,旁邊不遠處,一道逃難躲進防空洞的人翻了個身。

畢竟不是在馬斯南路二十七號了,不是自己家,裴筱擔心自己說話的聲音會影響到旁人的休息,也不好再說什麽,只能乖乖地伏在沈璁的身上,體貼地拍着對方的胸口,想幫忙順氣。

沈璁也不算撒謊,他是真的累了一天了,在裴筱柔緩的輕拍中,疲憊感一股腦襲來,他之前那些諸如認床,潔癖之類矯情的“少爺病”一瞬間就好了大半,躺在這髒兮兮的防空洞裏,很快便意識模糊,睡了過去。

當意識再被喚醒時,喉嚨傳來一陣幹燥的刺痛,像是吞進了一把正在燃燒的沙子。

沈璁習慣性地伸手往床頭櫃的方向摸,那裏,裴筱每天早上都會給他準備一杯适溫的白開水,裝在保溫杯裏,就怕他熬夜時煙抽得太多,喉嚨不舒服,醒來會口渴。

但很顯然,他不可能摸到水杯,一瞬間便清醒了過來。

這樣的情況下,他原以為自己不會睡得太死;但等他徹底清醒過來才發現,裴筱并不在自己身邊。

他一個翻身準備坐起來,眼前卻突然一黑,渾身酸痛,無論如何也使不出一點勁來。

舔了舔幹燥皲裂的嘴唇,他冷靜片刻,适應着身體的變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在發燒。

好消息是,意識清醒後,他很快聽見了裴筱的聲音,就在不遠處;但還有一個壞消息,嘈雜的噪音裏,他聽到裴筱的聲音,似乎帶着焦急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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