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天花亂
“他人都還沒有醒啊……又還在發燒……”
就在他們昨晚休息的那個角落的不遠處, 裴筱雙手合十,攔着面前的衆人,一遍遍地鞠躬,懇求着, 聲音裏帶着哭腔。
“外面随時都可能再有空襲, 求求你們, 不要趕我們出去……”
見裴筱急得就快哭出來了, 大夥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紛紛左顧右盼, 希望有人可以在這時候替自己出個頭。
很快,就有人跨出了人群。
“裴老板, 誰都有親眷愛人, 你的心情, 我是可以理解的。”
說話的老者約莫五十出頭,看着像是防空洞裏臨時帶頭的,他一開口, 所有人便噤了聲。
他能叫出裴筱的姓氏, 裴筱看他也眼熟,大概是之前巷子裏的街坊。
見對方一臉為難的樣子替自己說話,裴筱也略略松了口氣, 連連鞠躬致謝。
但就在下一秒, 老者卻話鋒一轉, 語氣也突然強硬了起來。
“但你也該體諒體諒我們。”
“他病得這麽重,還不知道會不會傳染——”他說着轉身,指了指自己身後的人群, “不是我想為難你, 可你看看, 這洞裏有老人,有孩子……”
“能躲到這裏來的,誰都不容易。”
“這洞裏不通風不透氣,真要是害了什麽疫病,可怎麽得了?”
老人說罷嘆了口氣,身後的人忙附和道:“是啊,是啊……”
“聽說了嗎?郊外就是一場空襲後,屍體沒人處理,便生了疫病……”人群七嘴八舌地議論道:“炸彈都沒炸死的人啊,一場瘟疫過去,幾個村都死絕了……”
“太慘了……”
“就是,就是……”
“那至少、至少等他醒來……”見衆人再次上前,裴筱緊張地張開雙臂,把尚在昏迷中的沈璁護在身後,“只要他一醒,我就出去請大夫。”
“也許……也許只是尋常的風寒呢?”
“誰家風寒能病得這麽重啊?年紀輕輕的大小夥子,都不省人事了,肯定是不得了的大病!”
生死大事面前,所有人都變得異常警惕,他們吵嚷着,叫嚣着往前沖,不是對裴筱有什麽意見,而是要把沈璁趕出去。
裴筱疲于應付面前的洶洶民意,不可能面面俱到,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一個小個子的年輕男人悄悄越過他,溜到了沈璁身邊。
直到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恐懼的驚呼——
“天、天、天……天花!是天花!!!”
小個子吓得跌倒在地,腳後跟拼命踢蹬着往後退,場面瞬間失控。
“怎、怎麽可能……”
裴筱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道。
沈璁……
不是着涼了而已嗎?
好好的,怎麽可能害上這樣的病?
就算沒有親眼見過,但只要是要吃過十幾年閑飯的人,誰不知道——
天花不止傳染,還要命。
裴筱知道,防空洞裏人自然也明白。
就在他喃喃自語時,衆人先是驚恐地後退,但很快,就有人站了出來。
躲在這裏的,大多都有妻兒親眷,不可能因為害怕,就把一個染了天花的人留下。
很快有男人上前,豁出去了也要把這可怕的瘟疫扔出去,就算搭上自己,也好過全家陪葬。
裴筱瘦弱的身板怎麽可能抗住這麽多年輕力壯的男人,盡管他拼命想攔着,但很快還是有人越過了他。
“真的……真的是天花!”
已經有人看到了沈璁卷起的袖口邊,露出了胳膊上上疹疱。
裴筱也看到了。
瞬間腦中一片空白,他膝蓋一軟,腳下便是一個趔趄。
他已經什麽都顧不上了,不管是什麽,他只想沈璁能活着。
“求求你們……不要……求……”
他無助地哭求道,死命拽着面前的人,就在他實在無能為力,只能膝蓋一彎,快要給衆人跪下時,一雙大手,架住了他的腋下。
沈璁只是輕輕扶了扶裴筱,便很快推開兩步,拔出了腰後別着的□□。
“我看……”
“誰敢動他……”
盡管氣息微弱,盡管滿面疲憊,盡管下颚的胡青和眼下的黑影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的病态,但畢竟是曾經上海灘讓人聞之色變的“活閻王”,沈璁一開口,就瞬間鎮住了瀕臨崩潰的場面。
槍是昨天跳下飛機時,保镖隔空丢給他的,為了呵退身後追趕的人,他對空開了幾槍,其實早就打空了彈夾,但就只是吓唬吓唬防空洞裏的普通人,倒也夠用了。
趁着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本着最原始的恐懼,節節後退時,他抓準機會小聲道:“你就在這裏等我,等我……”
“找到馬克西姆神父……再……回來接你……”
說着他扒下了手腕上一直帶着的腕表。
他身上已經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了,只有這塊表是當初在法國留學時買的,百達翡麗,正經的貴價貨,在國內花錢也未必能買到。
“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将脫下來的手表遞給裴筱,“你找機會,拿出去換點錢,他們就不會再為難你了。”
見裴筱也不肯收,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他連忙把表塞進對方手裏,然後迅速收回了手,捂住口鼻安慰道:“放心,馬克西姆神父是大夫,教堂裏還屯着不少我之前送去的藥,肯定能治好的。”
說罷,在衆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扶着牆根,轉身走出了防空洞。
“瘟神”肯主動離開,衆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事實上,就連沈璁自己,此刻擔心的也不再是身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染上了天花,又是在哪染上的,甚至,他都不擔心自己能不能治好,會不會活下去;他只知道,必須想辦法,盡快聯系上Maxime神父,裴筱才會有希望。
如果讓洋人找到,一切就都完了。
按照之前的計劃,就算要找機會溜進英租界,他也得混在難民堆裏,才能方便隐藏身份;現在被趕了出來,再也沒有人能給他打掩護,才是最大的問題。
就在他努力思考出路時,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了防空洞,昨夜一場大雨過後,突然起來的刺眼陽光晃花了他的眼,虛弱的身體來不及适應,很快腳下一軟。
就在他險些跌倒時,突然有一個人從背後出現,一把抱住了他。
不用回身,沈璁也知道,還能是誰。
他轉身用盡全部的力氣,一把推開了裴筱。
“你沒有聽到嗎!是天花!要命的!”他沖裴筱大聲吼道:“裴筱你是不是瘋了!?”
情急之下,沈璁沒能控制好力道,裴筱無助地跌坐在地,卻完全顧不上自己。
他掙紮着趴在沈璁腳邊,不依不饒地把人抱住。
“我、我染過天花的!”他擡頭望向沈璁,淚眼婆娑,慌忙解釋道:“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
裴筱身上的每一寸皮膚,沈璁都看過,除了後背肩胛骨下那塊被馮吟秋打出的傷疤,渾身都幹淨得像是剝了殼的雞蛋。
染過天花的人,都會留下難看的瘢痕,裴筱哪有一點像?
知道裴筱只是在安慰自己,沈璁只能狠下心來,一次次将人推開,但裴筱卻一次次不管不顧地貼上來。
陽光雖然刺眼,但卻不及裴筱眼尾那顆可憐的淚痣,好像已經是整個晦暗的上海灘,在黎明前最後一抹的亮色。
沈璁終于不忍心,只能決絕地閉上了眼睛,再次推開裴筱。
“沈璁……”面對沈璁的背影,裴筱泣不成聲地懇求道:“你難道……要再丢下我一次嗎……”
“不是說好了……心在一起……人也要在一起……”
“求你了……別……”
“別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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