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午後暖陽化雪,耀眼日光照得人身子發軟。
晏明月自小隔間內出來,因着那封信,面上神色帶着幾分煩悶,靠在院中的搖椅上仰面沐浴着陽光,想借着無暇的光輝洗淨那些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沉悶過往。
搖晃着身子,倒生出幾分疲乏來,這般柔和的天氣,慣來讓人昏昏入睡。
晏明月擡眸起身之際,便見銀翠辦完事了回來,正欲吩咐她伺候自己小憩,卻聞銀翠忙不疊趕來低聲道:“王妃,王爺來了。”
晏明月一愣,下意識看了眼天色,賀凜辰時才睡下,如今還不到未時,幾夜未歇怎這麽快便醒了。
但賀凜來尋她,不知所為何事,晏明月連忙收起疲色,剛從搖椅上起了身,便見一道高挺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前。
“給王爺請安。”晏明月輕輕福了身,開口嗓音綿軟溫順,語調帶着她獨有的一份嬌,像是劃過冬日的一陣暖風,吹拂在賀凜心尖,泛起一絲漣漪。
賀凜沉着的面色瞬間有了松動,銳利的眼眸朝晏明月看去,積攢了一路的沉郁在此刻戛然而止,到底是沒法對她帶上厲色,闊步走去,眉目漠然,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了下來。
“王爺怎未休息多時,來蘭亭苑,可是有事尋妾身?”
晏明月道完,又下意識打量了一番賀凜,早間見他忽然離去,不知是否是自己看錯了,總覺得有些異樣,但如今看來,又似乎并未察覺什麽,仍是那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淡漠神色,眉眼下帶着幾分疲乏,眼底的紅血絲顯眼,像是壓根就未曾睡過一般。
難不成他早上回房後并未歇息嗎。
賀凜注意到晏明月小心翼翼的打量之色,眸色一沉,暗聲道:“無事本王便不可來蘭亭苑了嗎?”
晏明月一愣,察覺到一絲不對,斟酌一番語氣才柔着嗓子道:“妾身不是這個意思。”
賀凜帶着一身難以消散的怒火,氣沖沖趕來蘭亭苑,到了地方,面對上晏明月,這股怒火又像是握在手心的散沙一般,風一吹便四處散盡了。
他松口允她獨留京城之際就該想到的,他也應當做好這個準備,若到頭來仍是無法将她抓緊,是否要考慮着放手,可他沒想到她這般急切,自己前腳還未離開晏京,她後腳便又與葉蕭通了信。
這般找來又能如何,興師問罪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回頭想來,他們似乎從未有過和睦之時,即使到如今,他欲要放手之際,她也未能給他半分好臉色,若是直言質問她與葉蕭通信一事,只怕她又會覺着自己如監視犯人一般在監視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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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凜這頭心緒煩亂,晏明月瞧着他那沉冷的面色,等了片刻,又忍不住側頭問道:“王爺,你看着有些疲乏,怎不在屋中多睡一會。”
他莫不是當自己是鐵打的身子,僅是淺眠幾個時辰,臉色這般難看,一看便是未能休息好。
賀凜薄唇微動,漠然看了晏明月一眼,道:“本王睡不着。”
晏明月怔愣之際,賀凜又覺自己此話怪異,抿了抿唇,很快又道:“閑來無事,且來看看你在作甚,如若你覺得本王來此令你感到不自在了,那本王……”
說到這,賀凜的話語艱難地頓住了一瞬,覺得心頭有股悶氣,堵得他嗓子幹啞。
正欲開口将話繼續說下去,晏明月卻眉眼一彎,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眸中映出盈盈喜色,忙道:“不會不自在。”
話音落下,賀凜指尖動作微頓,眸底閃過一絲訝異,側眼看去時,似是想在晏明月的面容上找尋些做戲的端倪,卻僅看見她眸子裏閃着細碎的光,白皙的肌膚在耀眼的日照下光潔透亮,如一排刷子一般的濃密眼睫微微顫動着,難掩雀躍之意。
晏明月自然是欣喜的,再見賀凜,她不知要如何與他相處,明明自己字字斟酌句句帶柔,不想再重蹈覆轍,努力規避着前世所發展的事情,可仍是與賀凜幾次三番不歡而散。
她不知問題出在哪裏,更怕重來一世仍無法修補兩人之間的夫妻關系,如今賀凜主動來尋,她又怎會放過這個緩和兩人關系的機會,自然是想他多留一會的。
說罷,又開口道:“王爺既然來了,便多待一會吧,今夜也一同用晚膳可好?”
賀凜墨黑的瞳眸望着晏明月澄澈的眼神中,不摻雜任何一絲雜質,帶着閃閃期許之光,謹慎卻又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賀凜無法做到無動于衷,眸色顫動着,生生将眸底的訝異給壓了下去,而後擡手沉沉開口吩咐道:“将本王還未處理的折子拿到蘭亭苑來。”
晏明月一聽,連忙也側身吩咐銀翠:“去備些小食,今夜吩咐廚房多做幾個菜,按王爺的口味來。”
銀翠竊喜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一瞬,忙福了身:“是,王妃,奴婢這就去辦。”
看來,王妃如今是當真醒悟了,終于知道誰才是真正待她好之人了,那信燒成了灰,她也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膽替她傳信通風了。
小食送來後,晏明月揮退了其餘下人,端着托盤輕輕敲了巧蘭亭苑的側廳房門。
屋內久未有回應,晏明月等了片刻,便推門而入。
蘭亭苑的側廳不似臨楓苑書房那般寬敞,屋內入目兩排博古架上整齊排列着書籍,裝飾素雅,窗臺上搭着紋路古樸的墊子,山水屏風隔斷屋內的空間。
晏明月緩步走過去,繞過屏風,卻見書案前賀凜靠在椅背上入了睡。
屋內極近,晏明月不禁放緩了呼吸聲,唯恐自己驚擾了他。
陽光正盛,透過微開的窗灑落屋中,斜照一束光亮,正巧落在賀凜棱角分明的側臉上,高挺的鼻梁,弧度優美的薄唇,晏明月逐步走近,頭一次這般大膽又細致地看他。
晏明月當知賀凜生得極好,堪比女子的細致肌膚,面無瑕疵一顆淺淡的黑痣點于顴骨,中和他面色的冷峻,無端生出幾分蠱惑人心的邪魅,濃密的眼睫溫順垂下,雙目緊閉之時便掩去了那令人膽怯的一雙寒冰之眼,但他骨相硬朗,又絲毫不顯女氣,即使此刻安靜無害,也斂不去他周身散發的淩厲。
不知何時,晏明月發現自己竟看癡了去,湊得很近,近到連他身上的淡淡沉香氣息也竄入了鼻腔,溫熱的呼吸不可避免地灑在他的面頰上。
晏明月呼吸一窒,下意識就要退開,卻忽的撞上一雙深如幽潭的黑眸。
賀凜眸中一怔,晏明月已連忙退開了身子,神色慌亂地四處飄蕩着視線,仿佛方才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
開口之際,嗓音帶了幾分醒來後的沙啞,低沉得令人耳根陣陣發癢:“什麽時辰了?”
“還不到申時,王爺可要再睡會?”
賀凜擡手揉了揉眉心,淺眠片刻似乎并未緩解他周身的疲乏,反倒生出幾分頭疼酸脹來,沉沉閉上眼眸一瞬,複而又睜開,抿着唇搖了搖頭。
晏明月不輕不重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賀凜的狀态看上去實在不怎麽好,似有諸多繁雜之事繞他心緒,也不知是因她此前做的那些事,還是朝堂之事,總歸看着叫人心疼。
前世晏明月不明白賀凜整日板着一張臉似誰都欠他錢一般是為何,總覺這人任何時候都沒個好臉色,空有一副皮囊卻實在不讨喜。
但在死後的那三年中,她飄蕩在賀凜身邊才知,先帝駕崩後朝中動蕩不堪,不僅是最後殺入金銮殿的葉蕭,更有不少潛伏在暗處未能浮出水面的黨派在窺伺着這片江山,新帝年幼,手中無權,更無依靠,任誰都想趁此良機分走一份羹。
而處處為着護住帝位的賀凜境況就可想而知了,那時即使鏟除了葉蕭,賀凜也仍每日忙得腳不沾地,清除叛賊餘黨,打擊存有異心之人。
更遑論現在,正是朝中水深火熱之際,想必他幾乎要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吧。
晏明月斂目皺了皺眉,再擡眼之際,眸色中帶起幾分執着來,望着賀凜輕聲道:“妾身近來學了點舒緩神經的手法,王爺可要試試?”
賀凜原本就僵直的身子微微一震,甚以為自己聽錯了,擡了眼皮,卻對上一雙宛若星辰般的湛亮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獻寶似的,讨好意味十足。
喉間有些發癢,賀凜衣袖下的粗粝指腹下意識來回摩擦一瞬,嘴裏便忍不住應了聲。
晏明月露出笑來,眼眸眯起彎月一般的弧度,起了身便道:“王爺來榻上躺着吧。”
女子尺寸的貴妃榻賀凜躺上去顯得有些狹窄,身下是溫軟的絨毛軟緞,鼻腔裏卻是晏明月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沁如心脾,令人有一瞬恍惚。
她這是又有了何想法,要用如此溫軟的态度待他,還是君衍侯的信中與她說道了什麽,令她轉而動了別的念想。
她若想要什麽,又何須這般曲意讨好,僅是一個笑,一句話,他便巴不得傾盡所有将她想要的都捧到她眼前。
賀凜心中揣摩着晏明月的意圖,帶着溫熱的指尖按在了他的太陽穴上,力道重緩有度,倒當真有幾分手法,只是不知她是何時習得這些,習此手法時,又是為了誰。
神經在晏明月娴熟的手法下逐漸松弛下來,賀凜眉心微微舒展,竟叫人生出幾分若時間能停留在此刻,死而無憾的意想來。
正當此時,頭頂卻傳來了女子帶着試探意味的柔聲:“王爺今晨答應妾身的事,可是當真作數?”
賀凜猛地睜眼,眼底布着深沉濃重的陰霾,短暫而缥缈的美夢在這一刻驚醒,動了動唇,暗啞道:“作數。”
晏明月露出喜色,下意識收了手,身子不由往前傾去,湊近了幾分,迫不及待道:“那三日後可好,三日後王爺可有空閑帶妾身前去參加宜武拍賣?”
賀凜一愣,方才的陰沉轉而化作了茫然,怔愣看向雀躍不已的晏明月,好一會才不确定道:“今晨你要本王答應的請求,是想……讓本王帶你去參加拍賣會?”
晏明月眨了眨眼,重重地點了頭:“是啊,王爺一言九鼎,既是答應了妾身,可不能反悔啊。”
賀凜深黑的眸子裏訝異更甚,又有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緒翻湧而上,心尖似有什麽炸裂開來一般。
良久之後,他不可抑制地失了笑,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不知是在欣喜,還是在笑話自己:“再按一會,本王自不會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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