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豁達友人周伯期

顧濟垆偏生是個不識眼色的,還巴巴地往人家耳邊湊,小聲關心道:“徐壑最近終于消停了,沒再往你府上塞人了吧?”

說到這裏,他那張城牆厚的臉皮上終于露出了一點愧色:“這事怪我。徐壑總是看我不順眼,你又跟我關系匪淺,他自然想把你我二人一并看住。嫂嫂一個謙和謹訓的人,這些年為了趕出這些耳目裝作悍狀,惹得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以訛傳訛,成了衆人口中的‘妒婦’,實在是委屈她了。”

寧承世難得見一次顧濟垆這副愧疚模樣,不經意間放緩了面部肌肉,語氣也松快了不少:“的确是委屈她了,但錯不在你,別往自己身上瞎胡攬事。不過她長年卧病,甚少出府,倒也聽不到這些胡言亂語,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提到寧夫人的病,顧濟垆連曲都聽不下去了,“蹭”地站了起來,恨不能指天盟誓:“說到這我更來氣了。我這懸壺濟世的醫生,竟然連自家嫂嫂的病都治不好,平白讓她受了這麽些年的病痛纏身!寧兄你放心,假以時日,我定會找到醫治辦法!”

“坐下,坐下!”寧承世忙把他按下來:“戶部事多,聖上又格外倚重你。你哪裏有時間能像以前那樣整日搗鼓那些草藥呢?你能向聖上奏明,請他準許我在家備些鎮痛藥,已是幫了我極大的忙了。”

“噓,別說話。下面有動靜。” 顧濟垆忽然回手摁住了寧承世。

有動靜?

看到顧濟垆一臉嚴肅,側耳細聽,寧承世心中有數了。

那位徐丞相的耳目處處皆是,保不齊這平康坊的人也不幹淨。

他這邊正想着,顧濟垆那邊緊繃的身子卻松了下來,又舒舒服服癱靠在了椅子上:“是我過于草木皆兵了。一樓舞姬處有人在争吵,聽意思好像是一個小混子非要人家舞姬姑娘陪他睡一晚,舞姬說自己賣藝不賣身,雙方便發生了口角。”

寧承世也松了口氣,往樓下瞟了一眼:“這豎子頗沒規矩。”

顧濟垆提了壺撇去浮沫的新酒來,給寧承世斟了一杯,笑道:“這種事情自有老鸨處理,便宜不了那流氓,我們此時插手反而添亂。除非來人是她得罪不起的官宦人家,到那時你我再下去英雄救美,才是恰到好處。”

上面的老油條們坐的穩穩當當,樓下那兩個初出茅廬的官場小将可坐不住了。

沈喬二人對視一眼,點點頭,随即“咔咔”把桌子往前一推,驀得站起身來,走到那流氓面前,本打算由沈馳景負責鎮住氣場、喬菱負責開口诘問,二人密切合作、配合無間……

誰承想,有一個原本站在門口的人疾步走來,二話不說,氣勢洶洶地提住那混子的衣領,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斥罵:“無恥宵小!你是聾還是瞎?說了不賣身不賣身!還有完沒完!”

那男子驟然被卡住了脖子,卻怎麽也掙不脫,氣不打一處來,邊回頭邊辱罵道:“你娘個腿的臭扒皮,敢動爺爺我……周、周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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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嚣張氣焰頓時消減了一半,也不敢掙紮,只瑟縮了求饒:“周大人手下留情,小人這就滾,這就滾!”

那位周大人個子不算高,氣場卻十分淩厲。他松了松手,直接将那人掼倒在地上,厲聲道:“再讓我看到你騷擾女子,可沒有這麽簡單了!”

“是是是!”

那人得了解脫,慌忙連滾帶爬地跑掉了。

看到賊人已走,這位周大人掏出絹帕來擦了擦手,而後頗為嫌棄地快走幾步,把它丢在了一旁的垃圾簍處,回過頭來,正巧當面迎上剛才那位被調戲的舞姬,以及舞姬背後的沈馳景和喬菱。

在看清“周大人”容貌的那一刻,二人齊齊瞪大了眼睛。

這位周大人,竟是名女子!

沈馳景偏過頭去,對着喬菱耳側低語道:“剛才聽她聲音、觀她身形時便覺得有些不對,沒想到……真是女子啊。”

喬菱也偏過頭來,認真道:“斐隐兄,你覺不覺得,她有可能是一個人?”

“我們在京城又沒有共同認識的女子,怎麽可能……”沈馳景突然想到了什麽,倒吸了一口涼氣:“除了你我之外,剩下的那個女進士?!”

喬菱點點頭。

那混子口口聲聲叫着“周大人”,擺明了她是名女官。而這次允許女子入仕的科考是開天辟地第一次,以往自然不會有女子做官的先例,那這周大人就只能是那名女進士了。

可是……

趁着周大人還在安慰那舞姬之時,沈馳景抓緊時間道出心中疑問:“你不是說,宮中在職的女官只有你我二人嗎?”

喬菱理直氣壯道:“沒錯啊!宮中女官只有你我二人,那她定是宮外的咯!”

沈馳景:“……有道理。”

“多謝兩位義士。”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只見那周大人得了空,辭別舞姬向她二人處走來,拱手道謝:“剛才那個是個慣犯了,前幾日剛放出來,今天就又來惹事了。方才在下看到二位義士有搭救這位姑娘的意思。像二位俠義心腸的人多一些,京城治安便能好一分啊!”

沈馳景尴尬地摸摸頭上的冠帽,硬着頭皮開口答道:“小意思,小意思,大人不必介懷。”

現在輪到姓周的吃驚了:“俠士是……女兒身?”

“是。”沈馳景承認的同時不忘出賣隊友,指指喬菱道:“她也是。”

雖說這裏只接待男客,但有顧濟垆帶着,進這平康坊根本沒什麽問題。顧濟垆要她們扮作男人模樣,只是為了防止有的男子喝大了把她們當作這裏的姑娘動手動腳,而并非是辦什麽要緊的案子,因此只是束個冠、換身衣服意思意思罷了。遠看發現不了,但明眼人湊近一瞧,再一聽她的聲音,猜也猜也八九不離十了。

喬菱好奇得緊,迫不及待開了口:“恕小人多嘴,周大人可是今年及第的進士?”

“快莫叫在下周大人了。”看見她二人都是女子,那周大人笑得更爽朗了:“說來慚愧,在下确是今年的進士,但諸位大人面試時都有自己的考量,并未有合适在下的職務。現下只不過跟着京兆尹做事,幫大人處理些瑣碎的事務,并沒有什麽正式的官職,兩位姑娘莫要擡舉我了。”

“在下周伯期,字松筠,二位随意稱呼便好。”

三人聊着聊着,頗有相見恨晚的架勢,便找了個位置坐着,和和氣氣地講了許久,也都互曉了對方的進士身份。

聊得越多,沈馳景越恨不得将頭埋到地縫裏去。

說到底,這事得賴自己。人家按部就班讀書升學,本來能順順利利地能進戶部做朝官,誰料突然殺出自己這麽個程咬金來,把人家位置給頂了。

想來所有人的軌跡都是與書中相同的,所以自己去了戶部之後,就只剩下兵部的位置了。寧大人當時又一心想和顧濟垆争得自己,便沒對周伯期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剩下的大多數官員都和那徐丞相一樣,對今年這些新科女進士不屑一顧。于是就出現了史上最尴尬的一幕:

堂堂正正憑自己本事考進來的周伯期,竟淪落到了無人理睬的地步。

據周伯期所說,最後的确只剩兵部尚書那裏尚有一個空位,但她對兵法、軍隊等都只是稍有涉獵,實在無法勝任。最後,還是京兆尹寬厚,說是能安排她到自己那裏幫忙,問她願不願意。拼死拼活考上的進士,哪能說放棄就放棄,她自然同意了。為今之計,也只能邊在京兆尹處幫忙,邊等着職位空缺了。

“松筠。”沈馳景冷不疊冒出一句。

周伯期話鋒截然而止:“啊?”

沈馳景終于捋直了舌頭:“如果有人占了本來是你的職位,你當如何?”

周伯期聽得莫名奇妙:“什麽叫占了‘本來是我的職位’?沈兄是指……托關系、走後門?”

沈馳景回想了下自己的經歷,立刻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不不不不不!就是以這個人本來的擅長,她是該去另一個職位工作。但由于種種原因……她去了你擅長的職位面試,然後把你給擠走了!”

聽到此處,周伯期哈哈大笑:“沈兄言重了!這算哪門子占了我的職位?這不就是正常走流程面試、擇優去劣嗎?”

見沈馳景一副焦急的樣子,周伯期寬仁一笑,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沈兄是為我的遭遇不平,也知沈兄所問之事多半與在下相關。可倘若真如沈兄所說,此人卻是沒錯的。百官參與面試,是想要選擇心儀的屬下;進士參與面試,也是想選擇喜愛的部署。沈兄說的這人,想必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那他自然是大人們争着搶着想要的人,他願意去哪便能去哪,又怎麽能說是占了我的位置?”

“再者說,兵部原本是有一個職位的。說到底,是怪我自己不争氣,涉獵不夠廣泛,無法勝任,實在怨不得旁人。”

……

聽至此處,沈馳景心中雖說不上豁然開朗,但也像是頓悟了什麽。

她原不知,書中一個只被描寫了寥寥數筆的小人物,竟也有這般心胸。

雖說這事說起來,自己沒托關系沒走後門,旁人怎樣的确怪不到自己身上。但以自己方才的描述,換作常人,就算是出于好奇也會想着問一句那人是誰、為什麽沒去一開始想去的職位。但于周伯期而言,旁人再怎麽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她不願、也不屑置喙別人的人生選擇。

進士及第後卻無職可任,只能給京兆尹當個沒有名分的跑腿,換算成現在來看就像高考明明考的很好,卻沒有一所學校想要你,你只能邊打工邊期待着有一所好學校突然空出了名額。這鐘事情想想就覺得十分不公平,起碼也得頹廢幾天吧?可周伯期呢,不但跌倒後立馬爬起,還在京兆尹處混得風生水起;和同批及第卻成功入仕的進士談天時,她既不巴結,也不妄自菲薄,雙方才能談得這麽愉快。

難得。

“斐隐兄,喝酒啦!想什麽呢?”見她兀自在一邊發呆,周伯期提起個酒杯便遞到她嘴邊,笑道:“這酒不烈,還有絲甜味兒,不會醉的。要嘗嘗嗎?”

“來來來!”沈馳景緩過神來,忙伸手接過酒樽,一股腦灌了進去,完事兒後咂了砸嘴,也笑了:“這酒可真醇。”

三人相視一笑,默契十足地放下酒樽,又同時拾起了盤中的零嘴,動作一致得一如多年老友。

共美酒友人,度佳期半宿。

真好。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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