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黑烏鴉

寧承世年輕打仗的時候,所操一支常勝軍,個個能以一抵十,其攻勢之猛、贏率之高,曾被前朝将領恨稱為‘黑烏鴉’。後來大家聽着有趣,也會在開玩笑的時候喊起這個戲稱,寧承世一向豁達,從不介意。

于他而言,做不做英雄都是虛言,有沒有個‘黑烏鴉’之類的诨名也都沒什麽所謂。

“只要百姓有地兒住,天下無仗打,我管他是什麽‘黑烏鴉’‘白喜鵲’的,也都是好鳥。”

席引晝如是向江泉清複述了一遍寧承世的原話。

兩人剛剛放下又陷入昏睡的顧濟垆,遂蹑手蹑腳地走了出來。江泉清年齡小,以前也只是聽顧濟垆講過寥寥幾次,今天纏着席引晝問了許久,才像是終于認識了那位戰場上的傳奇。

席引晝輕輕合上了屋門,帶着江泉清向外頭走着,壓低了聲音繼續道:“老師這是觸景生情了。”

江泉清此刻卻滿腦子都是已經不在人間的寧承世,再想起他後來的下場,不免有些唏噓:“原來寧大人還有這麽一段經歷。唉……當真可惜。”

他講着講着卻咬牙切齒起來:“要不是那沈馳景到處惹事,牽出寧府這道案子,寧大人也不會去的這麽早。”

“這與沈姑娘又有什麽關系?”席引晝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一般,驚異地瞧了他一眼:“寧叔的确可惜,但說到底,也是識人不清所致,沈姑娘不過是提前捅出了奸細之事,還揪起蘿蔔帶起泥,拽出了一連串颉國窩點。若不是他,寧叔會沒事不假,那整個啓朝呢?舉國百姓呢?你自宮中長大,也跟着我聽過老師的教誨,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席引晝一向把江泉清當弟弟養,雖知道他一直和沈馳景不對付,但也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明顯不正的話,一時心急,說得疾言厲色了些,直将江泉清說的面紅耳赤,低頭認了錯:“殿下,我錯了。”

“是我将個人感情放在了是非對錯之上,誤會沈大人了。”

“算了,你知錯能改便好。”見江泉清态度誠懇,席引晝氣也消了一半,又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些,緩聲道:“你年紀還小,有些時候意氣用事也是避免不了的,一時說些氣話更是人之常情,是我要求太高,對你苛責過度了。但今後一定記住,做什麽說什麽之前一定要想想清楚,一旦鑄成大錯,可就追悔莫及……”

“阿清知道了。”江泉清畢竟還是小孩子心性,雖勉強認了錯,卻也不愛聽他的長篇大論,應了兩聲便跑到遠處去躲清靜了,留下話說一半的席引晝愣在原地,苦笑着搖了搖頭。

自己真是把這孩子當兒子養了,年紀輕輕就養成了這唠唠叨叨的毛病,都把孩子惹煩了。

以後少絮叨兩句,比什麽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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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皇宮不遠的管道上,正是旭日當頭的時間。沈馳景撿了片寬大的葉子頂在頭上,眯起眼睛向皇宮口張望着,等的望眼欲穿。

席引晝說好了要帶那位趙公子來給自己見見的,怎麽現在也沒來?

正暗自焦灼着,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沈斐隐,到這邊來!”

呃,這熟悉的直乎全名的方式——

她回頭一望。哦,果然是席引晝。

他正步履匆匆向這邊走來,身邊還跟着個一身黑衣的人,身材筆挺,氣質卓然,想必便是傳說中的趙公子了。

“趙将軍好!”琢磨着自己即将有求于人,沈馳景立刻熱情地迎了上來,笑成了一朵花:“在下叫沈馳景,字斐隐,趙将軍喊我什麽都行!”

席引晝微不可察地撇撇嘴,暗自腹诽起來。

又是這句‘喊什麽都行’。你就沒什麽別的話能用來套近乎嗎?

那趙公子似乎是個好相與的,并不自矜,很快回應了熱情洋溢的沈馳景:“在下姓趙名惟揚,沈大人若不嫌棄,叫我惟揚便好。”

“那怎麽行?”沈馳景客套起來一發不可收拾,笑得更燦爛了:“您年少有為,才二十出頭便做了将軍,哪裏是我們這些人能直呼大名的……”

說着說着,她突然覺得身上有點痛,向下看了一眼,只見席引晝正在無情地拿胳膊肘頂着她的胳膊。

“沈斐隐,拍馬屁不要拍到馬腿上了。”為了給沈馳景留點面子,席引晝說的很小聲:“惟揚已經三十了。”

聽到這裏,沈馳景突然大叫一聲:“三十了?”

阻止無能的席引晝:“……”

“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啊!”這種小問題難不倒沈馳景,她換個角度照樣誇:“趙将軍心态年輕,看着和旁邊的殿下沒什麽區別,完全就是同齡人!”

……

趙惟揚常年身在軍中,顯然沒見過這樣話多的人,一時間叫她哄得招架不住,那張看不出歲月痕跡的俊臉上也閃過一絲迷惑:

殿下不是說這姑娘是今年的狀元郎嗎?怎麽感覺……不太正常的樣子?

“沈斐隐!”眼見趙惟揚被整得稀裏糊塗,席引晝不得已出聲喝住了她:“惟揚剛剛還在軍中練兵,時間緊迫。你叫我幫你找人過來,到底有什麽要緊事?”

他雖已提前幫她通了氣,但拜師這事,總還是要自己講出口才有誠意。這人東拉西扯的,什麽時候能說明白想要習武的初衷?

沈馳景卻與他想法不同:不先套個近乎,直接便開口說要拜師,這才叫沒禮貌吧?

但她顯然想錯了。趙惟揚這種在軍中待久了的人習慣了直來直去,壓根聽不懂她言辭裏的彎彎繞。

想明白這一道理的沈馳景終于不再廢話,開始單刀直入:“在下深知趙将軍每日公務繁忙,但實在敬仰将軍的武功。不知能否為在下每周抽出半個時辰做些指點,深恩厚德,定當感激不盡!”

“沒問題。” 因着是席引晝帶來的人,趙惟揚應得很爽快。他摸了摸腰間的兵刃,溫聲道:“在下今日便有時間,擇日不如撞日,沈大人若是也沒什麽事的話,不如我們尋個地方便開始?”

沈馳景欣喜若狂:“求之不得!”

----------

夕陽西下,天空中赤紅一片,已是放飯的時間,學了整整一天的沈馳景卻還拿着把劍在原地比劃,似是感覺不到疲累。

剛剛送走趙惟揚的席引晝尋了過來,見沈馳景仍是一副癡迷不放的樣子,便也沒出聲打擾,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一邊,靜靜地坐了下來。

他閑來無事,眼前又只有沈馳景一個活人在挪動,索性一直盯着她的動作。

這副身體底子極好,再加上趙惟揚不僅自己天賦異禀,教起人來也頗有方法,僅用了一天時間,愣是将沈馳景一個連架都沒打過的姑娘教得有模有樣了。

那邊,比劃了半天的沈馳景一轉頭,終于看到席引晝回來了,很快将劍收回了鞘中,興高采烈得跑了過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趙将軍教得也太好了!我從小最煩長篇大論,他上來就摒棄一切繁瑣理論,直接在實踐中滲透。太實用了,實在是太實用了!”

看着面前這人熟悉的閃得晶亮的眼睛和紅撲撲的臉頰,席引晝恍惚了一下,險些擡手便觸了上去,卻又觸電似的很快縮了回來。

上一世,還未被逼反的沈馳景也是這樣每日習武,日日在練武場上揮汗如雨。他剛對她生出情愫之時,便天天來這裏尋她。那時的她雖不像現在這個小丫頭這般天真,卻也真誠果敢。兩人常常在不經意間對上了眼神,同現在的情形一般無二——

一樣閃得晶亮的眼睛,一樣粉中透紅的臉頰,一樣對武學有着極大的熱枕和天賦。

但他本不該将兩人放到一處想的。若是哪日自己真将對沈将軍的感情挪移到這個少不更事的小姑娘身上,那他誰也對不起。不論是小姑娘,還是自己,甚至是前世的沈将軍。

他最恨為人替身,也絕不會以他人為替身。

“殿下?殿下你怎麽了?”

他終于被沈馳景喊回了神來,甫一低頭,又撞上了她殷切的目光,遂連忙扭了頭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啞聲道:“沒什麽。”

“我們該回去了。”

話還說完,他便邁腿向前走去,生怕被沈馳景瞧見一點異常。而沈馳景此人又一向神經大條,根本察覺不到對方微弱的情感變化,便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唧唧呱呱說個不停。

“殿下殿下,你是不是也會武功呀?”

“哦你會的!我記得上次翻牆你輕功可好了!”

“殿下,趙将軍最後教我的那一劍起勢太快,他軍中來了急事走得又太匆忙,我實在是沒悟清,你能不能教……”

席引晝驀然回了頭,眼中閃着還未隐去的焦躁。

其威壓之大,一時間竟讓人兩股戰戰。

懾于皇家威嚴,沈馳景知趣地閉上了那張聒噪的嘴,再沒提那句‘教我劍法’的後話。

都說聖意難測,原來太子之心也是這般深潭,叫人不得揣摩之法。

“我會。”

正當沈馳景盤算着怎麽脫離這僵局時,席引晝緩緩開了口。

她再擡頭看去,只見面前的太子殿下已隐去了眉間的煩躁,面色複又溫潤起來,肚裏如何百轉千回雖不得知,只是額間冰雪一消,再加上他刀削斧鑿般的面容,雖未大笑亦令人如沐春風。

他抽出腰間的長劍,輕聲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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