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爆發

待沈如霜下了馬車,鐘粹宮的門依舊緊閉,敲了好一會兒才有宮女前來開門,敷衍地行了禮,漫不經心道:

“太妃剛剛起來,洗漱後才會見人,你們先在院子裏等着吧。”

說罷,她并未招呼沈如霜進屋,就兀自步履匆匆地離開了,明晃晃地将她們晾在了屋外。

“小姐,這......”玉竹看不下去,握緊了拳頭就要上前理論,卻被沈如霜拉住了衣擺,沉着臉色搖了搖頭。

賢太妃擺明了要給她們一個下馬威,若是此時發作,反而是中了她的圈套,讓她有了說閑話的把柄,到時候就更加是有苦難言了。

玉竹只好咽下這口氣,狠狠踢了幾腳路邊的石子,埋着頭在一旁等着。

正值入冬的時節,寒風褪去了秋的蕭瑟,沾染上寒冬臘月的淩厲,刀片似的劃在臉上,刺刺地疼,寒涼之氣侵入骨髓,吞噬着血肉中的暖意。

沈如霜婷婷立在風霜中,身形窈窕纖弱,脊背卻緊緊繃着,與白皙修長的頸連成一條直線,任憑風大迷了眼眸,也沒有彎下半分,硬生生立出了冷杉的姿态,遠遠看去如同一尊雅致的青玉美人雕像。

她挺立的鼻頭與尖尖的下颌被冷風吹得發紅,給玉白的面容上添了幾分俏麗,鴉羽般的眼睫顫動着,愈發惹人憐愛,眸光卻堅定無比,直視着雕花木門,沒有分毫退縮與卑弱。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才有人來請她進屋,說是太妃已經梳洗好了。

剛邁過門檻,一陣暖意撲面而來,剎那間仿佛置身陽春三月,溫雅沉靜的白檀香在周身環繞,一聞便知用香之人養尊處優,端莊嬌貴高不可攀。

沈如霜在烏木雕花刺繡屏風後停下了腳步,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得了賢太妃的允準後才繞過屏風進了內殿。

此時,賢太妃一身銀朱芍藥紋蜀錦宮裝,懷中抱着一只毛發雪白,瞳色湛藍的貍奴,像是沒看到沈如霜似的,愛憐地給小貍奴梳着毛發。

“來了?”賢太妃故意揚起了尾調,将她的一顆心吊了起來,斜睨着她道:

“本宮知道你來這兒所為何事,可你也是沈家的女兒,本宮算是你的尊長,有些事兒還是不要較真的好,免得傷了和氣,反而不值。”

沈如霜自然聽得懂她的意思,無非是用家族裏的輩分壓着她,想讓她心裏多些顧忌,能識相地退讓一步。

若是在平時,她定不會再計較,畢竟她在沈家身份低微,這些尊長随便一出手都能将她趕出門去,她一直謹小慎微,不敢觸怒她們分毫。

可是今日不同,她是帶着蕭淩安的意思來的,是她的夫君信任她,才将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她,哪怕她退了半步,損的都是蕭淩安的顏面,也會讓這些人更加猖狂。

沈如霜暗暗咬緊牙關,細嫩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甲都嵌進了肉裏,留下鮮紅的痕跡,把心一橫道:

“太妃說得有理,可我既然是陛下的結發妻,就應當與夫君同心同德,相信沈家也忠于陛下,在這樣的事上會遵從聖意吧?”

言外之意,若是賢太妃不從,便是沈家不忠,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賢太妃黛眉微挑,繼而從鼻腔中傳出一聲蔑視的笑意,将懷中的貍奴交給一旁的宮女,搭着她的小臂起身,扶了扶燒藍點翠鳳形簪,芒刺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沈如霜,有恃無恐道:

“少拿這一套來吓唬本宮,本宮協理六宮數十載,這裏頭的彎彎繞繞需要你來教?別以為陛下給了你些體面,就能插手本宮的事兒。你且回去吧,往後也不必為了這樣的事情來煩本宮。”

聞言,沈如霜心下便知賢太妃是不講理的,再這樣下去,恐怕她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能說動她。

于是沈如霜噤聲立于正中央,雖然稍稍壓低了纖長的頸,看起來很是規矩,但帶着股寧折不屈的勁兒,沒有離開的意思。貝齒咬得下唇發白,眸光堅定不移地盯着賢太妃,看得她渾身不舒坦。

宮女本都要上前送客,見她這副模樣只能退回賢太妃的身邊,為難地等着主子發話。

賢太妃在後宮叱咤半生,鮮少有人敢不聽她的話,更無人敢當面與她對着幹,登時便覺得下不來臺,臉色黑了大半,連最後一點顏面也不想顧及,嘲諷道:

“外室生養的鄉野女子就是粗鄙,你不會真的以為可以飛上枝頭當鳳凰吧?如此卑賤,陛下根本看不上你,把你當槍使罷了,不然怎麽會連個位分也不給你呢?”

話音剛落,沈如霜像是被人戳中了心窩子,猛然間仰起頭,不甘又愠怒地瞪着賢太妃,蒼白的指節捏的“咯吱”響動,第一回 按捺不住地想要反抗。

為什麽所有人都說她卑賤?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在江南的時候,沈文清抛下已有身孕的阿娘回京升官,阿娘從未糾纏過沈家,而是選擇獨自生下她,再苦再累都扛了下來,拼了命做針線活養活她,從未向任何人低頭。

阿娘積勞成疾纏綿病榻時,那雙眼睛已經連她的面容都看不清了,但還是強撐着一口氣來到京城,不為富貴與名分,只求能保全她有個歸宿。

臨終之時,阿娘緊緊握着她的手,告誡她不必在乎出身門第,只要嫁給一個真心喜歡的人就好,但更別忘了愛惜自己。

所以就算蕭淩安那時落魄難堪,她也未曾有過不滿。她從未自損清白接近過蕭淩安,他們是聖上賜婚,明媒正娶。婚後她全心全意待她的夫君,同甘共苦,相敬如賓,也從未幹涉過朝政。

她從不覺得自己卑賤,相反,無論對任何人,她都問心無愧。

“憑什麽這麽說?就因為你是太妃嗎?”

沈如霜薄瓷般的小臉泛起一層紅色,唇瓣都氣得發顫,心口起伏了許久都沒有平息,話語中鋒芒愈發尖銳,像是一股腦發洩着這段時日以來所有積壓的情緒,道:

“陛下若是真心待我,定然不會在意我的出身!我是他的結發妻,這世上無人比我更在乎他,我為何當不得皇後?你以為所有人都同你一般,只想着攀高枝嗎?我與你們不同,我只求能一世陪在陛下身邊罷了!”

賢太妃原本以為撕破臉說幾句難聽的話,沈如霜定會無地自容向她求饒,可現在每聽她說一個字,臉色都要陰沉一分,像是被人挑釁一般,臉上火辣辣地疼。

待沈如霜說完,所有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然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但目光還是忍不住地瞥一眼太妃,又看看氣勢洶洶的沈如霜,未免帶着些看好戲的心思。

畢竟賢太妃一生得意張揚,敢這麽頂撞她的還是頭一回見,也算是宮中難得的奇事,此生都見不得幾回。

“你......好你個沈如霜!”

賢太妃塗着蔻丹的指尖顫巍巍地指着沈如霜,聲音如鈍器抓撓過朽木般暗啞又破碎,咬牙切齒地起身作勢要打她,平日裏的端莊嬌貴從高臺墜落,在泥潭裏粉身碎骨,再也看不見半點蹤影。

沈如霜身姿靈巧地躲了過去,冷靜地站在一旁看賢太妃氣急敗壞的模樣,忽然間覺得她像極了街頭與人吵嘴的老婦,漲紅了臉惱羞成怒的模樣如出一轍。

“還愣着做什麽?給本宮抓住她,狠狠往死裏打!”賢太妃沒走幾步就氣喘籲籲,扶着腰靠在桌邊指揮着猶豫不動的宮女,揚起下巴道:

“你們怕什麽?她連個位分都沒有,算起來連宮中的奴婢都不如,本宮又是她的長輩,難道還教訓不得了?”

幾個宮女左右為難,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見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草草行禮道:

“回禀太妃,陛下來了,正在門口呢!”

話音未落,就見深宮色的宮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蕭淩安逆着光立于門前,墨色祥雲紋蟒袍被寒風吹動着,烏發用雕龍金冠束起,身姿如松柏般威嚴挺拔,幽深的眸中盡是森然冷意,利刃一般掃過所有人的面容。

衆人瞬間噤聲,齊刷刷地跪了滿地,只有賢太妃還呆愣在原地,臉上凝固着方才的怒意,正一寸一寸地消沉下去,最終變成無處可藏的驚懼。

她就算再放肆張揚,卻始終不敢惹這個剛登基的皇帝。她是親眼看着蕭淩安是怎麽一刀一刀将那些皇兄除掉的,連自己的親弟弟也沒有放過。幸好她生了個乖巧聽話的女兒,這才幸免于難。

“太妃似乎是對朕的旨意頗為不滿,故意為難一個弱女子。”蕭淩安經過沈如霜身邊時将她扶起來,與她共同走到賢太妃跟前,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卻如黑夜般陰森。

“陛下說笑了,這可不敢......”賢太妃抽動着僵硬的面部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了半點方才的氣勢,壓低了脊梁往後退縮着。

“不敢就好。”蕭淩安懶得理會她多餘的半分表情,漫不經心地拂了拂腰間滿翠的玉佩,當衆發落杖斃了領份例的宮女,冷聲道:

“今後無論是誰,違抗聖旨者,同她一個下場。”

賢太妃與衆人都吓得瑟瑟發抖,只會唯唯諾諾地稱是,恭敬萬分地将蕭淩安送了出去。

沈如霜也剛剛回過神,趕忙加快腳步跟在蕭淩安的身後,心中如同晃着半桶水一般惴惴不安,可又莫名有些歡喜。

她沒有做好蕭淩安交代的事情,方才若非他到場,肯定又是雞飛狗跳的局面,賢太妃身居高位無人責怪,終究是她說不出個理。

但她的夫君及時到了,還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扶她起身,不是維護她又是什麽?到底還是心裏有她、時刻關心着她的吧......

蕭淩安一路上自顧自地走着,安公公在一旁随行,錯開了她與蕭淩安的距離,讓她只能看見蕭淩安如芝蘭般的背影,明明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般永遠觸碰不到。

天際上陰沉沉地壓過深灰色的雲,寒風愈發猛烈的刮着,連路旁的枯枝都快立不住,眼看着将要下一場寒霜和暴雪。

沈如霜跌跌撞撞地跟在蕭淩安身後,想着興許他還在為方才的事兒不高興,猶豫再三還是沒有上前打擾,任由心底那些酸酸甜甜的心思發酵着。

一路走到了養心殿,蕭淩安都沒有趕她走的意思,沈如霜不禁有些意外,平日裏他都不讓自己靠近,今日怎會這麽寬容?

殿門開啓,她正準備跟進去,卻見蕭淩安緩緩轉過身,眸光疏離冷清如冬日霜雪,暗暗藏着幾絲愠色,薄唇一張一合道:

“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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