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并肩

蕭淩安的衣衫上落滿了寒霜,被沈如霜溫熱的掌心一碰,立即化作冰涼的水,順着衣袖沾濕了他玉白的手指。

他淡淡地将衣袖從沈如霜的掌心抽出,用錦帕細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膚與骨節,就算将水珠拭盡,還是有些不滿地又擦了一遍,看向沈如霜的眸中閃過不解。

過了半刻,他才想起來這就是安公公方才打發她說的岔路口。

本想讓她知難而退,卻未曾想到她真的在這兒等着,還從暮色四合等到了夜色深沉,少說也有幾個時辰。

蕭淩安不解之色更甚,甚至還帶着幾分嘲笑,這樣寒冷的天氣,她到底在等什麽?又有什麽值得她這樣等下去?

“夫君,這個給你。”沈如霜見他的錦帕都濕了,趕忙将自己的暖爐塞在了蕭淩安的手心裏,唇角的笑意單純又溫暖,是發自心底的歡喜。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蕭淩安,伸出纖柔的手想挽着他的胳膊,可剛到半空中就觸碰到他冷清的目光,終究是膽怯地縮了回去,攏着披風與他并肩而行。

盡管如此,沈如霜的嘴角還是噙着笑意,大抵是只要和心上人在一起,怎樣都是開心滿足的。

暖爐的每一分溫暖都恰到好處,順着蕭淩安的手心融入血肉中,繼而流遍全身,連早已凍僵的四肢都有了知覺,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仿佛每走一步,都在擺脫一點慈寧宮帶來的壓抑。

他側目望着沈如霜,看見暖融融的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羊脂玉般的肌膚光潔細膩,湊近些還能看清細小的絨毛,臉色被風吹得發白,抿過的唇瓣卻愈發紅潤昳麗,杏仁般的眸中盈滿純澈的笑意,恍若璀璨星辰。

雖然他們成親多年,蕭淩安卻甚少這樣細細打量過她,更是第一回 覺得沈如霜這般清媚靈秀,宛如江南巷口沾了露水、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他難得地沒有推開沈如霜,任由她小心翼翼地緊挨着,不自覺地嗅着少女身上清甜的體香。

寒風吹過,風移影動,将他們相依相偎的身影映在身前的地磚上,仿佛無論前路多黑多遠,他們都會一直走下去一樣。

二人默契地都沒有出聲,沈如霜卻趁着蕭淩安目光落在別處時,偷偷歪了歪腦袋,讓自己的影子靠向蕭淩安的肩膀上,心中如湍急的溪流般惴惴又期待。

只可惜,還沒等靠上去,這條路就走到了盡頭。

蕭淩安即刻錯開了身影,與沈如霜拉開一小段距離,下意識地拂了拂并沒有灰塵的衣衫,端嚴矜貴地挺直了脊梁,道:

“宮中事務繁多,太後無力打理,明日你試着幫忙吧。”

他比沈如霜高出許多,始終俯視着她頭頂的一小圈漩渦,話語雖淡,卻帶着不可抗拒的威懾,如同君對臣的命令,讓沈如霜想都沒想就不禁點了頭。

待她回過神,才發覺這不是件小事,心中暗暗騰起一個念頭,訝異又希冀地擡起頭凝視着蕭淩安,似是在尋找着一種肯定。

宮中沒有妃嫔,但依舊需要人來核算賬目、約束奴才、調解太妃之間的瑣事......而這些,都應該由皇後來做。

蕭淩安既然讓她接手這些事兒,是不是有着立後的意思?她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陪在他身邊了嗎?

思及此,沈如霜的心跳快了許多,想起了傳聞中的鳳冠。

聽說那是由十二株純金花束和珍稀的珠寶纏繞而成,還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鳳凰,走起路來百花随之顫動,金光璀璨耀人,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才能擁有。

她當初嫁給蕭淩安時一切從簡,只有一身簡單紋樣的紅衣,最渴望之事便是有一天能夠讓夫君親手為她帶上鳳冠,換上絢爛如火的彩鳳鳳袍,與他攜手登上宮門前的長階,共同面對天下風雲變幻。

沈如霜仿佛能夠看到這一幕幕,笑意與期待從眉梢眼角溢出。

見她這副模樣,蕭淩安也想笑,卻是在心中輕蔑地冷笑。

這件事看着有臉面,實則是個苦差事。宮中關系錯綜複雜,他登基不久根基未穩,還不知會有多少事端,沈如霜什麽都不懂,又怎麽能應付呢?

只是他沒想到,沈家人貪慕權勢到了這個地步,連是福是禍都分辨不出來,答應的這般果斷。

不過于他而言,倒是件好事,他也樂得将這個燙手山芋丢出去,看看沈家人會怎樣自食惡果。

故而蕭淩安并未顯露半分不屑,反而噙着幾分溫雅的笑意,回應着沈如霜試探又渴求的目光,眉眼間盡是鼓勵與溫柔,一如當年初見時那個清風朗月的少年。

他在沈如霜點頭後就單手負于身後而去,玄色的身影與夜色交融在一起,只留下虛幻的影。

沈如霜那句“今夜能否留下陪我”還未說出口,蕭淩安就走了好一段路,她連一片衣角都沒有觸碰到,只有寒涼的風從指尖劃過。

雖然心中有些遺憾,但也被方才的期待和喜悅沖淡了大半,只當她的夫君是政務繁重太過疲憊,才會注意不到這些。

四下無人,宮中靜悄悄的,沈如霜獨自走在小路上,難得地自在與松快。她身姿輕巧如燕,不禁哼唱着綿軟動聽的江南小曲,靈動的身影映在宮牆上,宛如筆墨點染的江南春景。

西南偏殿與蕭淩安的養心殿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們背對着背,誰也沒有回頭看,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遠。

第二天一早,蕭淩安就命人教導沈如霜如何掌管宮中事務,又傳達了要縮減宮中開支,嚴格規範各宮份例的旨意。

沈如霜從未接觸過這些,都要從頭學起,一下子就忙了起來,每日都起早貪黑地跟在嬷嬷身後虛心請教,時常累得暈頭轉向。

但她卻樂在其中,無論多冷都按時梳洗,換上一身窄袖素錦長衫,發髻間斜插着一支玉蝴蝶步搖,沏好了茶早早候着,一點一滴将這些事兒記在心裏。

起初只是在偏殿學些皮毛,她多花些時間還算得心應手,直到月底各宮領份例,才不可控制地出了岔子。

大清早,玉竹漲紅了臉跑進寝閣,氣呼呼地呵着白氣,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憤憤不平地指着門外道:

“小姐,那鐘粹宮的賢太妃實在太不講理,硬是讓宮女拿走了兩份份例,還說從前都是這樣的規矩,這可如何是好?”

沈如霜正皺着一張粉白柔嫩的小臉看賬本,聞言後即刻放下,鄭重道:

“這如何使得?陛下剛下的旨意,定是不能再縱着她們。”

“奴婢方才攔着她們,可她們更是蠻橫,将奴婢推倒在地,您看看......”玉竹越說越委屈,将蹭破了皮的手掌伸到沈如霜的眼前,還帶着凝固的血跡。

“快,拿些傷藥來!”沈如霜心下一驚,心疼地親自給玉竹塗抹藥膏,蹙着眉尖出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賢太妃與旁人不同,許多年前就協理六宮,任誰見了她都要給幾分臉面。先帝晚年昏聩,想必她自那時起就習慣了內務府的孝敬,現在也覺得理所應當。

除卻這些,賢太妃與沈家也沾親帶故,算起來她還應當喚她一聲表姑母。

可盡管如此,沈如霜依舊不想放任下去,只因這是蕭淩安交給她的事兒,她就算再難也要做好。

她想讓蕭淩安看到,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只能在王府等他回家的少女,她也能獨當一面,能夠擔當得起皇後的責任,能夠與他并肩站在一起。

“現在讓人備馬,我親自去一趟鐘粹宮。”沈如霜堅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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