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

無回峰上仍是冰封雪凍, 南邊卻已漸漸展露出春暖花開的模樣。越往南走,天氣越是暖和,沿途的花木也越是生動鮮活。他們的腳程不快, 宣寧的傷病時常反複, 走走停停到了青州時已經是二月中。

到青州的那日恰好下着雨, 途中宣寧反反複複起着熱,在馬車裏燒得昏沉無力。

車夫不過拿錢辦事,一路上為着宣寧三天兩頭地生病,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 縱使心生恻隐也不過是幫着蘇小冬把宣寧半扶半抱地送進客房裏, 出門替他們找了大夫來,更多的, 他也是浪費不起自己的時間了。

下雨天,宣寧他們到的時辰又晚, 城裏頂好的大夫不肯出診, 找來的是個毛頭小年輕。他替宣寧把脈把了好長時間,困惑道:“恕在下直言, 這位公子脈象細弱無力,若是尋常情況, 恐怕該交代家裏人準備後事了, 可是再看公子臉色,卻萬萬還沒到油盡燈枯那一步, 是在古怪。”

宣寧瞥了眼坐在不遠處圓桌旁喝茶的蘇小冬。自下山那日^_^他嘔血昏迷後醒來, 往後的這将近一個月裏, 蘇小冬待他周到有禮進退得宜,該吃藥時給他備好藥,該入寝替他鋪好床, 只是再不肯正眼看他,臉上也像是封了層霜雪版,無悲無喜不起波瀾。

宣寧想念極了之前的蘇小冬,渝州趙府的蘇小冬,屹山腳下的蘇小冬,懷空谷的蘇小冬,還有初入鸾鳳閣的蘇小冬。那時的小姑娘啊,難過了就哭,開心了就笑,喜怒哀樂生動張揚得像陽春三月的紅花綠柳。

哪是現在這幅模樣?

宣寧兀自望着蘇小冬出神,這邊大夫卻已收起脈枕,起身搖頭道:“這樣古怪的病症,在下才疏學淺,實在無能為力”

宣寧依然在看蘇小冬,心滿意足地看見她聞言眉頭一蹙,又極快地松開,故作鎮靜地将水杯裏的水喝下去。他點頭:“謝謝大夫,替我開幾幅退熱的藥便好。”

那大夫卻是個固執的,搖頭道:“我診不出病症,不好胡亂開藥,還請公子另請高明。”

此時外頭天色已經全黑了,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要再去請個大夫實在不大容易。可是大夫慢悠悠地收起藥箱,慢悠悠地往外走去,床榻上那個病得像是只剩半條命的人沒攔他,桌子旁那個悠然喝茶的人也沒攔他,這讓他覺得,他們請大夫來診脈好像只是走個過場,這個屋子裏壓根兒沒有人在意那人的病究竟能不能好。

但實際上,蘇小冬還是在意的。

只是她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将那些在意不動聲色的壓在了心底。

但這世上的東西,有便是有,沒有便是沒有,隐藏與欺騙能瞞得住一時,卻很難周全地瞞住一世。何況,蘇小冬還那樣年輕,她的一世還有那樣長。

宣寧在昏睡過去之前特意将蘇小冬喊到床邊,叮囑她,外頭風雨大,別聽剛剛那個大夫的話,別傻傻地出去請別的大夫。

蘇小冬盯着宣寧看,遲遲沒有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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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寧困倦得立時就要阖上眼睛,半眯着眼溫聲哄她:“聽話。”

蘇小冬耳邊一直環繞着剛剛來的那位大夫的話,看着宣寧,越看越覺得他面色灰敗嘴唇鐵青不是好兆頭,咬着嘴唇踟蹰半晌,問他:“你真的沒事嗎?”

宣寧看見她蹲在床邊,扶着床沿的手都在輕輕發抖,想伸手覆上去安撫她,終了卻沒有伸出手去,他緩過一口氣,輕聲同她說:“又不是第一日發熱,再熬一晚不會有事的,你實在不放心,就等天亮了天氣好了再去請大夫。”

蘇小冬将目光移開,不肯再去看宣寧,她一向覺得宣寧聰慧機敏,自己心裏那點藏匿起來的關切,只消幾個對望,便要無處遁形。她點頭,平靜地應了聲“好”,心裏卻好似有一只手驚慌失措地将一扇門砰地關上,把所有耿耿于懷的情意強行關押。

可是蘇小冬很快便後悔了。

當夜更深時,宣寧的身體越發滾燙,縱使蘇小冬取了冷水與烈酒輪番擦拭他的手臂,也無濟于事。他燒得臉頰泛紅,嘴唇幹裂,卻渾身幹燥發不出來一點汗水。這是他們到達青州的第一天,三更半夜裏,連問青州城裏哪裏有醫館都找不到人問路,蘇小冬既想出門請大夫,又不放心将宣寧獨自一人留在這裏,猶豫之間,宣寧的呼吸越發急促而紊亂,不多時,開始因為高熱而難以自制地劇烈抽^_^搐。

蘇小冬按住他劇烈顫抖的身體,只覺得宣寧的呼吸越發艱辛,像是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上上下下滾着,卻不肯教他吸進肺腑裏去一般,接着便見他臉上浮起一層青紫色。

“阿寧!”

驚慌之中,蘇小冬終于想起臨行時莫問托岑溪送來的那包藥。可她打開布包翻了一遍,也沒找到驅熱退燒的藥丸,眼見着宣寧的氣息一分一分弱下去,急病亂投醫地掏出她一直帶着的黑色小瓷瓶。

岑溪說,這是能救命的藥!

可是岑溪還說,這藥雖能救命,能不吃就盡量不要吃。

蘇小冬不知道這是不是要命的時刻,但她不敢拿宣寧的性命去賭。她心想,縱然是藥三分毒,可至少得先讓他活下來。

幸好,誠如岑溪所說,那确實是救命的神藥。蘇小冬喂宣寧服了一丸,不過片刻,宣寧僵硬緊繃地身體便松弛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

宣寧清醒過來時,蘇小冬正握着他的手,臉上眼淚縱橫也沒顧上擦。她沒料到那顆藥丸那樣管用,竟能讓宣寧這樣快醒過來,一時沒來得及松開他的手,也沒來得及收拾好心情冷着臉走開,只懷着滿心劫後餘生的慶幸,任由他擡起手用衣袖将她臉上的眼淚擦幹淨。

宣寧拍拍蘇小冬的肩膀,小姑娘嘴角撇了撇,忽然扭頭抱住他的手臂,将頭埋在他的肩膀無聲哭了起來。他不知道原來她還會為他流這樣多的眼淚,滾燙的淚水透過薄薄的一層中衣,他有些心疼,卻又有些歡喜。

“好了,沒事了。”宣寧側過頭,拿下巴輕輕蹭了蹭小姑娘的頭發,“謝謝你救了我。”

蘇小冬仍趴在他肩頭不肯起來。

宣寧無奈地嘆了口氣,輕笑道:“行吧,想哭就……”最後一個字未說完,宣寧忽然将蘇小冬從自己懷裏推開。蘇小冬委屈巴巴地坐起來身,來不及抱怨,便看見一線血色自宣寧嘴角蜿蜒而下,順着下颌跌落下去,沾染了雪白的衣襟。

“宣寧?”她愣愣地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色,卻不想那片殷^_^紅一點也不肯止歇。

宣寧蹙着眉頭輕輕咳嗽,一連嗆咳出幾大口血沫。

蘇小冬急道:“你哪裏難受?”

宣寧搖頭:“不難受。”話音剛落,肩膀一震,又嘔出一口血來。

“別騙我!你到底哪裏不舒服?剛剛那大夫,那大夫說……”想起傍晚來為宣寧診脈的大夫說的話,蘇小冬心裏發寒,一句話堵在嗓子實在說不下去。

宣寧見不得蘇小冬再哭一場,含含糊糊地解釋:“你別聽他胡說,我自小經脈比常人要細,那個大夫又年輕,沒遇見過也是正常的。”

一連嘔了許多血,宣寧失血之下乏力得很,可除了無力困倦,身上确實沒有什麽別的地方難受,于是他也想起岑溪臨走時提醒過,黑色瓷瓶裏的藥可以救命,卻不要多用,想來便是因為藥力太過強勁,以他如今的身子,已經經受不住。

在後來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宣寧又斷斷續續地嘔了小半盆的血,蘇小冬怕他被血水嗆住,不敢讓他平躺下來,可大量嘔血之後,宣寧臉色煞白,坐都坐不住。蘇小冬心裏又急又疼,用被褥将宣寧抱起來,扶着他靠在自己懷裏。

宣寧渾身脫力,将頭軟軟地抵在蘇小冬肩膀上。

從無回峰到青州的這一路,蘇小冬都對他愛答不理,他其實沒有機會好好同她說清這一趟出來的目的。難得這個夜晚,只有雨聲潺^_^潺,沒有外界紛擾,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剖出來給她看。

“小冬,等拿到了藥,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

蘇小冬愣住:“一起走?”

宣寧無力地輕輕咳嗽,單薄的胸膛震了震,又嗆出了幾口血。蘇小冬拿帕子替他擦幹淨了,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向閣主請求,若是此行取得了五毒谷的紫金板,治好了大哥,便應允我帶着你離開鸾鳳閣。”

短短一句話便耗盡了他的力氣一般,他不得不停下來緩了一緩,才繼續說下去:“到時候,你想去哪裏,我便陪你去哪裏,好不好?”

什麽?蘇小冬一時沒回過神來。

“關于懷空谷弟子的事,我會去請求谷主顏瑾的原諒,認打認罰,若是顏瑾原諒我了,你可不可以也原諒我?”

蘇小冬低頭看着宣寧,他靠在她懷裏微微睜着眼,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隐約能看見皮膚下細細的一根青紫色的血管。他掙紮着擡頭看她,稍稍一用力,呼吸便不穩地急促起來。蘇小冬伸手替他撫了撫劇烈起伏的胸口,聽見他急着追問:“好不好?”

蘇小冬咬着嘴唇猶豫了片刻,問他:“你去五毒谷确實只是取藥?”

“是。”

“你答應我,你不會再為了你大哥殺人。”

宣寧似乎仔細地想了想,才誠懇地确定道:“我答應你。”

蘇小冬輕輕舒了口氣,笑眯眯地看着宣寧,已經安排了起來:“那等治好了你大哥,我們就去懷空谷,做錯了事便應該受罰,但是你別怕呀,我會陪着你一起。等所有事情都解決了,我就帶你回家。”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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