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

宣寧殺過許多人, 在這之前他從來不想為自己辯解,可如今,他無從為自己辯解, 連他也想不通, 南溪為什麽非得這樣痛苦萬狀的死去?在她還是個粉>0<嫩可愛的女娃娃的時候, 她已經為他死過一回了,為什麽他還逼着她為了他的大哥再死一回?

她難道曾欠他什麽,需要她三番兩次舍命抵償?

明明南溪不欠他什麽,明明整個李家村都不欠他什麽, 可他們都因他而死。

當南溪還是李家村的小春花時, 她也曾有過一個幸福美滿的家,有勤勞的父親能幹的母親, 還有個疼她寵她事事将她護在身後的哥哥。那時宣寧與父親宣憑便住在南溪家對面,宣憑若是外出, 會将他送到對面鄰居家借宿。

一直到現在, 宣寧都還記得那時南溪家中的模樣。與南溪在五毒谷裏的小院相像,她在李家村的家院子裏也層層架着蠶匾, 她的母親是個跟春蠶一樣白淨豐腴的女人,盡日忙着将蠶匾來來回回搬動, 到了春日将盡的時候, 便能捧出一大筐雪白的蠶繭來。她不識字,所以極崇拜能識文斷字的人, 總是很尊敬地喊宣憑宣先生, 愛屋及烏地待宣寧也很熱情, 每回都想把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款待他。

便是這樣一個好人,年幼的宣寧親眼看着她倒在她為孩子們做飯的竈臺上,一柄彎刀從她的後背紮進去, 月牙一般的刀鋒沾着森冷血光從她胸口穿出來。她那時在給屋裏的三個孩子做飯,竈裏的火還未熄滅,竈上咕嘟咕嘟地熬着一鍋粥,她胸口湧>0<出來的血順着鐵鍋的邊沿流淌進去,雪白的米粥染成了詭異的紅色,熱氣蒸騰,廚房裏米粥的清香裏裹着濃重的血腥氣令人作嘔。而她的丈夫就倒在距離她十步之外的院子裏,他剛剛把屋子裏的三個孩子推進床底下藏好,在趕來喊她藏匿時被一根極細的銀線割斷了喉嚨,鮮血從他斷裂的脖頸間争先恐後噴湧>0<出來,将堆在一旁還來不及裝進麻袋裏的雪白的蠶繭染成血紅色。

本來,他們夫婦打算拿這袋蠶繭去集市上換兩塊布,給一雙兒女裁一身新衣裳的。

可雪白的蠶繭沾了血污,再換不出好價錢了。

那時宣寧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那日尋找宣寧的人找到李家村,所有人都不知道災禍已在眉睫之間。那時正是升着炊煙做飯的時候。為了防止有人向外出的宣憑報信,除了與宣寧年紀相仿的孩子,他們沒有放過李家村的每一個人,許多人都跟南溪的母親一樣,猝不及防地死在竈臺上。

那一日的李家村,家家戶戶升着炊煙,可每一縷炊煙都再等不到歸人。

他們本該過着或富足,或清貧,但都平靜安寧的生活。他們的孩子會長大,他們的兒子會娶親,他們的女兒會出嫁,他們會蒼老,許多年後他們也會死去,卻是死在柔軟溫暖的床榻上,死在兒孫的依依難舍中,絕不是這樣孤獨狼狽地被冰冷的兵器洞穿身體死在不盡的絕望與恐懼裏。

他們都只是用盡了力氣努力活着的普通人,他們都沒有犯過什麽大錯。

如果他們真的做錯過什麽,那便是錯在早幾年的那個雨夜裏——那個叫做宣憑的落魄書生抱着懷裏還不足歲、凍得渾身發紫的孩子來到李家村時,他們不該留下這對父子……

……

宣寧沉思往事,兀自出神,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他下意識地要抵抗,可意識到近在他身邊的只有南峰,他又将勉強聚在掌心的一點力氣盡數散去,任由南峰緊緊扣住他的手腕。

南峰捏着他的寸關沉吟,又急又氣:“你身上的‘三更天’是怎麽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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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南溪解的。”

“此毒無解。她怎麽……”南峰頓了頓,氣急之下擡手竟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我早該想到的,她雖不能為你解毒,卻能将毒引到自己身上替你去死!”

宣寧神色郁郁,眸光黯然,就像南峰所言,正如宣寧一早便打算強行奪取紫金板,南溪也是早就決定豁出去性命去救她的阿寧哥哥的……

……

當南溪意識昏聩之間,無意識地喊出“阿寧哥哥”,宣寧憑借着她眉眼間的輪廓而生出的猜測便徹底坐實了,于是他手裏的刀無論如何再也推不下去。他扶穩了刀身,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南溪纖細的身子,輕聲喊:“小春花,別睡。”

南溪靈動的眼睛裏本已經沒有了光,聽見宣寧的聲音,渙散的眼神又掙紮着聚了焦,愣愣地看着宣寧,呼吸沉重,吃力道:“你快,快點啊……好累……我堅持不住了……”

宣寧眼眶泛紅,将一脈內息緩緩打入南溪體內:“我不要紫金板了,你告訴我,如何才可以救你?”

南溪輕輕搖頭,她臉色越是蒼白,臉上那條可怖的疤痕就越是醒目。宣寧想起她小時候抱着他的胳膊撒嬌的嬌憨模樣,透過那條傷疤,依稀可以想見假如她沒被劃傷臉順遂平安地長大之後的樣子,她不會是朵富貴堂皇的牡丹,可路邊頑強的小白花也自有風采。

偏偏,這一朵花在風雨裏死裏逃生過,卻要凋零在三月的春風中。

宣寧的那一點內息令南溪有片刻的生氣,她灰暗的眼瞳裏恢複了一點微弱的光彩,她艱難地擡起手,顫抖着拉住脖子上的一條紅繩,順着紅繩從懷裏扯出一只竹制的短哨,看着宣寧笑:“我一直都帶着它,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我的。”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雖然,你一開始沒有認出我,但我現在不生氣了。”

那是宣寧親手做的短哨。南溪小的時候愛在山裏跑,有時掉進村民挖來打獵的陷阱裏被困住,因為人小氣弱,喊破了喉嚨也未必能引人來救她。于是宣寧用竹子給她削了這只短哨,告訴她,別怕,只要聽見哨聲,他就一定會去救她。

宣寧沒想到她一直留着那只做工粗糙的短哨,她一直在等他,可等來的卻不是救贖。宣寧眼中溫熱的液體再難自抑,他看見南溪毫無血色的臉上接連滴落幾顆透明的液體,聽見自己聲音哽咽:“對不起。”

“沒關系的。”南溪笑容甜美,“阿寧哥哥,哨子給你,我用不上了,你以後遇上危險了便吹響哨子,若我在天上聽見了,也會趕來救你的。”

“不,你不能死,你還沒有見到你哥哥。”

南溪的目光亮了亮,歡喜道:“我哥哥也還活着嗎?太好了,可,可你不要告訴他五毒谷的這些事情,就讓他以前我早就已經死了吧,不要再難過一次了。”

“你不會死的,你會見到他的。”宣寧的內息源源不斷輸入南溪體內,可他卻能感受她體內的氣血漸漸不再流動,她的身體猶如一駕鏽跡斑斑的馬車,還茍延殘喘地進行着,可馬上就要停滞下來,再也無法啓程。他極輕極緩地往抵在她後心的掌心裏稍稍加了力氣,試圖催動她體內已經凝滞的氣血運行起來。

南溪悶>0<哼一聲,從胸腔裏發出極弱的響動,繼而斷斷續續嗆咳着出淡粉色的血沫。

“阿寧哥哥……不必白費力氣……”南溪扯住宣寧的衣袖,“我已經将師兄下在你身上的毒引到我身上,即使,即使你不取紫金板,我也活不過今晚……”她痛苦地呻>0<吟着蜷起身體輕輕咳嗽,口中又湧>0<出一捧淡粉色的血水。

宣寧想起不久前南溪那個無緣無故的吻。

原來她早就決定好了要救他,為了救他,她給自己留的每條路都是絕路。

宣寧只能小心翼翼地環着她不斷顫抖着的單薄瘦小的身體,他不知如何救她,恨極了自己的無措。他以為他已經長大,他以為他已經可以去保護他想保護的人,他以為不會再有人因為他受傷因為他死去,可原來過了那麽多年,當這個小姑娘再次為他義無反顧以最柔軟的胸膛頂上最冷硬的刀刃時,他依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南溪仰靠在他的臂彎中,鼻翼輕輕翕動着,虛弱得只剩最後一口氣息,她的手順着宣寧的衣袖,慢慢攀上他的手腕,冰涼的手握在他的手腕上,将他的手推到自己的背後。她眼睛裏的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卻執拗着不肯阖上眼:“阿寧哥哥……紫金板必須在人還活着的時候取下來……你,你不能讓我白白吃這些苦……”

宣寧殺過許多人,他知道世上有許多人恨他,可他是頭一回恨自己。他除了殺人,什麽也做不了,他不能救她,甚至不能讓她安然地離去。宣寧深深吸了口氣,将南溪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拉下來輕輕托住,小心地平放在她身側,擡起衣袖輕柔地将小姑娘額頭上疼出的冷汗和唇邊的血跡擦拭幹淨,溫和的聲音微微發顫:“好,你別急。”

他重新握住插在南溪背上的那把匕首。

“阿寧哥哥……你替我好好活着……替我,好好陪着哥哥……”

到了此刻,謊言與真實已經不是那麽重要了,宣寧點頭,輕聲回她:“好。”

南溪心滿意足地阖上眼,冰涼的疼痛一寸一寸劃過血肉,不多時她的身子突然猛然一抽,胸口微弱的起伏消失殆盡,鼻翼輕微的翕動也徹底停止,只有慘白的唇邊浮着一絲笑意,鮮活如舊……

再不會有個小姑娘在陷阱裏摔得龇牙咧嘴哭腫了眼睛……

再不會有個小姑娘把他做的簡陋竹哨貼在心口放了十多年……

再不會有個小姑娘追在他身後喊“阿寧哥哥”……

……

樹林裏再次響起詭異的曲調,宣寧回過神來時,南峰已經退出蛇蟲的包圍,他手中拿着斷掉半截的竹笛,勉勉強強吹出一串音調。遍地靜止的蛇蟲猶如複生般,遲滞了片刻後,又窸窸窣窣地活動起來。

宣寧手上已經沒有劍,縱使有劍,他也已經沒有力氣揮劍。

他看着毒蛇蠍子逼近到眼前來,心裏卻有些輕快,他活了二十多年,因他而死,被他殺死的人恒河沙數——他早就該死了。可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蘇小冬,樹林的另一頭,蘇小冬腳邊的蛇蟲也一并複蘇,正圍着她虎視眈眈。

“南峰,她什麽也不知道,你濫殺無辜,與我有什麽分別?”

南峰自然不在意自己與宣寧有什麽分別,趙家滿門他能趕盡殺絕,多死區區一個蘇小冬又算的了什麽?這一回,他沒有回避宣寧的眼神,舉着半截斷掉笛子,漠然望着他,将音調越吹越急。

頃刻之前,又是一片蛇蟲亂舞,落在宣寧與蘇小冬身上的毒蛇毒蟲難以計數。

倏然遠處傳來一曲琴聲,那琴聲悠悠然如世外仙山的一池清淨湖水,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竟恰恰好将南峰笛聲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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