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

“阿秋姐姐!”蘇小冬提缰勒馬, 飛快翻身下去扶起摔在地上的阿秋。只見阿秋面色慘白中透着青紫,連唇色也是發烏的,仰在蘇小冬手臂上斷斷續續又咳了幾口黑血出來, 分明是身中劇毒的模樣。

蘇小冬下意識去摸自己身上藏着百草谷靈藥的衣兜, 手下空空如也, 才想起她最後一顆藥早就喂給了宣寧。她心急道:“你傷在哪裏?可有應急的藥?”

阿秋掙紮着坐直了身子,從衣袖上撕了塊布遞給蘇小冬,指了指自己後背:“替我拔了。”

順着阿秋的手指,蘇小冬這才看清了她後心上深深紮着一枚泛着藍紫色冷光的毒镖。她想起将自己拉上馬背時, 阿秋手上力道一轉, 硬生生将自己拉到身前,把她的後背毫無遮擋地暴露出去。

想來那時, 阿秋便決定了要以性命護着她了。

蘇小冬知道這不是矯情傷感的時候,将布條裹在毒镖上, 幹脆利落拔出阿秋背上的毒镖, 咬牙擠出毒血,絞了自己衣服上的一塊布料将汩汩冒血的傷口包紮好, 強作鎮定問道:“接下來要怎麽做?”

“扶我上馬。”

蘇小冬看着阿秋越發灰敗的臉色,皺眉道:“你都這樣了, 哪裏還受得住馬背上颠簸!”

阿秋無謂輕笑:“我反正是活不成了, 剩半條命在這裏等死,不如拼一拼将你送上無回峰去救他。”

阿秋的話越是漫不經心, 蘇小冬聽着心裏便越是不忍:“你此前陪他刀山火海地闖, 如今為了他, 連死都不能好好死,值得嗎?”

“值得啊。”阿秋此前總是冷淡鎮定,從神情到語音都是少見情緒起伏的清冷, 可此時虛弱無力之下,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如同這三月裏的春風,“這無回峰上,也就只有少閣主,把我們當做人。”

她又笑了笑,她平時笑得很少,蘇小冬這時候才發現她笑起來很好看。她喘了口氣繼續說下去:“說出來你大概不信,少閣主殺起人來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那是對別人的。若是對待自己人,他身邊的每一個人,他都肯豁出性命去護着。鸾鳳閣一組十二院別的兄弟出去辦事,生死關頭多少人還沒回過神來救被推出去擋刀劍,臨了,踩着他們的屍身全身而退的人還要割了他們的腦袋回來,連具全屍都不肯替他們背回來。可我們天字組不同,每個人都有情有心,無論是誰被困,只要能救便一定會去救,即使沒救下來,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将屍首完完整整背回無回峰。”

“為什麽就只有你們不同?”

“因為少閣主說,他不想再看見有人死了。”

這竟是宣寧說出口的話?那是将岳松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宣寧,是吸盡顏獻一身功力的宣寧,還是活生生剔出南溪一塊脊椎骨的宣寧?蘇小冬一時間有些錯亂,她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過許多個宣寧:渝州城趙家門外虛弱可欺的是他,懷空谷裏仗勢欺人的也是他,屹山腳下仗義相助的是他,五毒谷裏滅絕人性的也是他,除夕與她溫酒相對攬星入懷的是他,默認他們的相遇只是一場圖謀的也是他,說為了救他大哥誰的命都可以舍棄的人是他,說不想再看見有人死去的也是他……

這麽多個他,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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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雖不知蘇小冬與宣寧是為了什麽事情心生嫌隙,但眼見着宣寧孤零零地回去,心裏隐約是有猜測的。

宣寧是悄無聲息地回去,阿秋得知了消息去寒石院見他,宣寧已經去過雙風居将紫金板交給莫問了。她一眼見到的便是無回峰上三月暖意微薄的陽光中,遍地冒着新綠生意盎然的草木間,宣寧靜靜地側卧着,臉色白如霜雪,殷紅的血色從唇邊蜿蜒而下将他枕着的那塊土地氲得濕熱,他單薄的身子連春日的和風都無法承受般輕輕顫抖的,裹着玄色披風,仿佛一段已經衰朽的枯木。

大約是明英命不該絕,洗髓續靈湯裏所有難得的藥材,竟真都讓宣寧給他湊齊了,連趙家苦尋難覓的雪蟬,也在莫問的改良下得意規避,只需要削下來一塊靈息石來入藥便可抵消原來方子裏的熱毒。頭幾日是明英服藥的關鍵,宣寧病勢沉沉,靠一只黑色瓷瓶裏殘留的幾顆藥丸吊着一口氣,不許阿秋去找莫問。

這樣熬了不過三四日,宣寧的情形越發糟了下去。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原本還能喝進去小半碗參湯,後來便是喂他喝口溫水,他也時不時和着血吐個幹淨。阿秋再坐不住,趁着他昏厥時偷偷去找了莫問來診脈開方。莫問眉頭緊得能夾死蒼蠅,同她說了一串話,什麽經脈枯竭,氣血潰敗,盡是她聽不懂的,她只聽見莫問說,他活不久了,也不想活了。

阿秋給莫問看宣寧這幾日不離身的那只黑色瓷瓶。在鸾鳳閣裏,用黑色瓷瓶裝的藥丸大多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果然莫問看見那只瓶子便變了臉色,打開瓷瓶看見如今半瓶藥丸只剩瓶底孤零零的三四顆,莫問臉色越發陰沉,說他早同宣寧交代過這藥不可多用,他要收回這瓶藥。

幸而莫問來看過,開了藥方,宣寧的情形雖然沒有好轉幾分,但幸而沒有更壞下去了。

在宣寧終于能重新喝下半碗參湯的那日,明細風終于還是闖進寒石院裏來了。大約是他剛剛回鸾鳳的那幾日,明細風一心撲在雙風居無心管顧他,這時明英病情穩定,她才想起來寒石院要人。阿秋記得明細風沖到石室裏來逼問宣寧蘇小冬的下落時,他就像一尊石雕般靜靜躺着,不發一言。

那時阿秋才相信莫問說的話——宣寧是真的不想要活了,以至于明細風下令将他關進洞牢按規行刑時,她隐約看見他微微笑了,竟一點不覺得意外。

宣寧的病情這一日才剛剛好些,在寒石院養着都嫌不夠妥帖,何況終年陰寒的洞牢。阿秋不放心,說盡了好話終于能給他送進去一碗湯藥,可他醒轉過來便将他的九翎牌塞進阿秋手裏,托她下山去找蘇小冬。

他從沒想過要将蘇小冬重新卷進來,相反,他要阿秋找到她,護着她,離他越遠越好。

可是阿秋不是宣寧,她不在乎蘇小冬的自由喜樂,她只知道宣寧就要死了,而能讓他有機會活下去,并且願意活下去的人,可能只有蘇小冬了。

想來鸾鳳閣的人大多都是一樣的,心裏眼裏只有自己在意的人與事,而在那之外的一切都是可以毀滅可以犧牲的,也包括自己。

阿秋握了握蘇小冬的手,低聲道:“你是不是在想他殺人如麻,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可這确實是他說的,也是在他接管天字組之後,才将困獸洞給填了的。”

“困獸洞?”

“是,那是無回峰上最殘酷的地方。”阿秋點頭,“困獸洞是專為天字組選拔功夫最好心性最堅忍冷酷的人的。每開一回關入二十人,每日僅提供一餐飯,還會不定時往洞中投入蛇蟲猛獸,每日都有人死,一直到最後只會有一個人活下來,而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便可以進入一組十二院中尖尖上的天字組。困獸洞裏,有人為了一個饅頭可以打死昔日并肩作戰的同伴,有人為了脫險把手足兄弟推進財狼口中,為了活下來,人人不擇手段。”

聽着阿秋的描述,蘇小冬不寒而栗:“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

阿秋笑得風輕雲淡:“不僅有,少閣主還在裏頭待過。”

蘇小冬心裏一涼:“他,他殺了所有人,贏了?”

“是,也不是。”在蘇小冬困惑的目光中,阿秋繼續說下去:“少閣主不是從小在無回峰長大的,被找回來的時候才六七歲,為了磨掉他在外頭被世間人情軟化了的心性,一接回閣裏便被閣主丢進困獸洞。”

“我與阿春那時是送餐食的小丫頭,見過困獸洞開合幾回,卻從沒見過少閣主那樣的人。他是與青鸾使一起被送進去的,少閣主那時才六七歲,青鸾使也比他大不了幾歲,受了傷幾乎走不了路。他們一進去,少閣主便找了處牆角将青鸾使安置好,扛着快跟他一樣高的大刀守着。一開始連野獸都不去關注角落裏的兩個小娃娃,他們搶不到吃的,少閣主每天都去從別人打死的野獸身上偷偷割獸肉下來,和青鸾使兩個人混着血生生吃了。等困獸洞裏只剩了四五個人時,終于有人注意到了他們,閣主只想磨他的性子,自然不可能讓人真的要了他的命,暗裏有人替他解決掉了其他幾個人,只有他和青鸾使兩人活着。”

“可按規矩,最終只能有一個人活着,于是他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熬着,不給他們飯吃,他門便去吃獸肉,後來獸肉也快吃光了。青鸾使那時傷得比他重,沒了食物,早早便堅持不住陷入昏迷,他便割開自己的手腕把自己的血喂給他,這樣過了三四日,他自己也撐不住了,困獸洞的管事怕真把人折騰死了,一層層報上去,閣主親自帶着大夫來了,他偏偏倔得跟頭驢似的,不肯吃飯不肯治傷,非要大夫先給青鸾使看診,駐着那柄刀搖搖晃晃地站着,像只被逼急了的小獸,吵吵嚷嚷地說,若是青鸾使有什麽三長兩短,就一并給他們收屍吧。”

阿秋笑笑:“聽說困獸洞設了四十年,只有那一回,從一個洞裏走出兩個活人。”

鸾鳳閣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蘇小冬不禁打了個冷戰。

她猜到了宣寧能活到這麽大很不容易,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不容易。她心裏還是責怪宣寧濫殺無辜的,可她對宣寧的心疼也在阿秋的故事講完後卷土重來且越加深重,她想起自己小時候過的日子,她忽然很難過很難過,想要回到小時候把藏在枕頭下的一把糖都拿出來送給宣寧,讓他想起他小時候的日子時,能有一絲絲的甜。

“那後來呢?他自己長大,是不是很不容易?”

阿秋輕輕嘆氣:“說不容易,也總比別人舒服些,說容易,确也是不見得。雙風居的那位待他倒是挺好,可誰知道他眼裏,少閣主究竟是他的親弟弟,還是一株人形草藥呢?好在青鸾使是一直陪着他的,一直到他當上天字組首領,與青鸾使都是能将後心交托出去的過命交情。”

聞言,蘇小冬輕輕舒了口氣:“幸好有岑溪。”

阿秋也贊同地點頭,道“總之,在無回峰上多得是踩着同伴的屍體爬上高位的人,可他是不同的,也許是因為他生來便是閣主的兒子,又也許在無回峰下的那幾年當真讓他覺得人世間溫暖美好,他至少是在殺戮中留存着一點溫情的,也幸而有他的一絲溫情,我們才能活下來或好好死去。你若要怨他手上沾的血腥太多,也是有道理的,可天下那麽大,他畢竟沒辦法有那麽大的胸懷,只能顧念得到眼前的人。”

蘇小冬心念一動,覺得阿秋說的是對的,宣寧的心不是惡的,只是在衡量善惡時,聽不到遠處的哭聲。那麽,他應該不是個壞人,可他就是個好人了嗎?

好像也不是的。

解鈴還須系鈴人。阿秋心裏明白,蘇小冬與宣寧之間的恩怨不會因為她一個故事幾句話便一筆勾銷,可她看見蘇小冬臉上糾結彷徨已覺得心滿意足:“走吧。我送你去見他,還有什麽想說的想問的,你自己同他講。”

可阿秋終究是沒能把蘇小冬送到宣寧面前。她撐着一口氣來到無回峰下,替蘇小冬打開進山大陣後終于力竭,接連噴出幾大口血,撲到在地上。

“阿秋姐姐,你堅持住,莫先生一定可以救你的。”蘇小冬扶起阿秋,她的身子微微抽搐着,唇邊是蜿蜒不止的烏血,目光已經漸漸散了。

阿秋費力的搖頭:“救不了的……其實顏韌之的那一掌……已幾乎震碎了我的心脈……我早就活不成了……”

“胡說!你剛剛分明該好好的。你只是中了毒,解了毒就能好的!”蘇小冬咬牙要将她扶起來往前走,可稍稍一動,阿秋便又開始大口大口嘔血。

好似為了反駁她說她只是中毒一般,阿秋這回嘔出的血盡是豔麗的紅色,她仰着頭無力嗆咳着,每咳一聲便疼得身子微微抽搐一下。

“鸾鳳閣的刑堂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藥……我剛剛吃了顆藥……即便心脈便了,也還能讓我喘兩個時辰的氣……”

蘇小冬哭着搖頭,掙紮道:“你不要死。”

阿秋無力地笑了笑,身子一僵,張嘴又嘔出一捧鮮血,蘇小冬定睛看去只覺得脊背發涼,阿秋嘔出的血色中竟夾雜着細小的碎肉!

阿秋的目光越發遲滞暗淡,胸口的起伏也弱了下去,她最後記挂的還是無回峰上的那個人,用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同蘇小冬說:“快去救他……要來不及了……”

蘇小冬轉頭看向一眼望不到頭的樹林,她來時被蒙着眼睛,離開時坐在馬車裏跟宣寧賭氣,這段路該怎麽走,心中全無印象。她望着郁郁蔥蔥卻毫無方向指引的樹林,心中絕望:“我,我不認得接下去的路了。”

可除卻山間清風,已無人回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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