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

後來的日子裏, 蘇小冬總會想起阿秋。

那個總穿着秋色衣裙的姑娘死在那一年乍暖還寒的時節裏,沒等來萬紫千紅的春,而蘇小冬将她留在無回峰下的料峭春風中。無回峰下的進山大陣是明細風的丈夫死前設下的, 陣法千變萬化, 每回開啓都演化出不盡相同的進出山門之路, 蘇小冬那時急于上山救宣寧,沒有将阿秋帶上,後來便再也找不到去找回她的路了。

再也沒有人見到過阿秋。

春去秋來,阿秋會一直靠坐在無回峰下的某棵樹前。紅豔枯骨, 終了, 空無一物。

蘇小冬确實是不認得路,北地初春的樹林枝葉并不繁茂, 透過布滿新綠嫩芽的樹枝,能隐約看見山峰, 她沖着山峰的方向用盡力氣跑去, 可跑到盡頭,卻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湖水, 止步回首,那座山峰竟到了她的身後。

如此反複幾回, 蘇小冬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她擡頭看天色, 日頭高懸已是正午。她記得阿秋說過,宣寧行刑的時辰便是今日正午, 心裏越發着急起來。可她對奇門遁甲一竅不通, 憑着一股蠻力橫沖直撞, 很快連來路的方向都難以分辨,只站在樹林中急得跺腳。

無回峰頂上的積雪初初消融,陽光裏微薄的暖意在化雪時被吸了去, 春寒料峭竟比冬日落雪時還要難熬。

明細風陪着明英在觀雲臺上用過午膳,正靠在欄杆上曬太陽。日頭緩緩升至中天,明細風扶着明英緩緩站起身,将他送進亭外的輪椅中,從阿春手裏接過一條毯子給他搭在腿上,溫聲道:“洗髓續靈湯雖有奇效,但你大病初愈,還是要好好養着。莫先生說了,你常年卧床,要恢複站立行走還需要些時日,切不可操之過急。”說着,擡頭掃了阿春一眼,玩笑道:“阿春,他若是亂來,你便替我管他,該打該罵都是可以的。”

阿春低斂着眉眼,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還是明英給她解圍:“若我亂來,也用不上阿春,近水樓臺的,莫先生第一個來罵人。”

明細風親自替明英推着輪椅緩緩将他送回房去,親手扶着他慢慢走到床榻上躺好替他蓋好被子。她那雙指甲上塗着丹蔻的仔細養護着的手,輕輕撫摸過明英的臉,看着他臉上浮着健康的紅潤光澤,只覺得滿心歡喜,輕聲道:“好孩子,睡吧。晚些時候娘再來看你。”

說罷,明細風起身放輕了腳步走出明英的房間,眉眼間如水的溫柔如潮汐霎時褪去。

靈鵲與寒鴉在雙風居的庭院中等候多時,看見明細風沉着臉走到他們面前來冷眼看着他們。靈鵲拿手肘捅了捅寒鴉,寒鴉眼角餘光不耐地掃了他一眼,抿緊了嘴不說話。靈鵲只好硬着頭皮,朝明細風抱拳道:“閣主,午時已至,刑堂那邊來人說,已經開始為少閣主行透骨釘之刑。”

“少閣主?”明細風輕哼一聲,冷冷掃了靈鵲一眼,“靈鵲,你要不要重新說一遍?”

靈鵲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閣主恕罪,屬下一時口誤。”

“算了,英兒今天午膳多吃了半碗粥,我心情好,便饒了你這一回。”明細風笑起來眉眼飛揚,一身紅衣張揚豔麗,縱然美人遲暮,還是耀眼得如同一團灼目的火焰。她自顧自往雙風居外走去,靈鵲與寒鴉跟上去,聽見她說:“橫豎無事,我們也去看看刑堂是如何行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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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鳳閣裏已經許久沒有給閣中弟子行過透骨釘之刑,為了殺雞儆猴,這樣的大刑一般都将行刑場地設在山門後的一處空地上,便是曾經貴為少閣主的宣寧也不例外。

這樣的大場面,自然少不了衆人圍觀。十二院的人零零落落四散站着,多得是抱胸冷眼旁觀的人,而天字組的人來得最齊站得最近。

明細風到的時候,三十六枚透骨釘已經打進去十枚。宣寧被縛在刑架上,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劇痛之下身體緊繃僵硬,胸口劇烈起伏着。他聽見有人走近,睜開一直阖着的眼淡淡看了明細風一眼,又要将目光移開,可明細風已經走到他眼前,用她那精心養護的雪白纖長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她溫柔地問他:“寧兒,疼不疼?”

宣寧抿緊了幹裂慘白的唇,并不答話。

“還是不肯跟娘說句話嗎?”他這回回到無回峰,就再沒同明細風開口說過一句話,明細風有些氣惱,“無論如何,寧兒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呀,你若是肯跟娘服個軟,告訴我那個小姑娘究竟去了哪裏,娘肯定是不會為難你的。”

宣寧依舊一言不發,仿佛不願意看見明細風一般,阖上了眼。

“好吧。”明細風嘆了口氣,“娘就在這裏陪着你,你什麽時候想說了,再說吧。”

說着,明細風退了幾步,靈鵲适時地遞上一塊熏得噴香的帕子,她将手指上沾上的宣寧的血擦幹淨了,把帕子甩回靈鵲手中,饒有興趣地看起刑堂行刑。

此時要打第十二枚透骨釘。依誮

只見刑堂的人用兩指夾起透骨釘,那枚銅釘長約兩寸,約有幼兒小指般粗細,他凝神分辨穴位,定了穴,手腕一轉,驟然發力将那枚透骨釘擲出。那釘子疾如離弦快箭,瞬時便紮進宣寧身上,只見他血跡斑駁的白衣上又多了一處滲血的傷口。宣寧大約是疼得麻木了,竟連呻吟也沒有,只有單薄的身子顫了顫,将抿得發青的唇又抿得更緊了些。

行刑之人夾起第十三枚釘子,看了看明細風,猶豫道:“閣主,這是第十三枚了。”

這話說得隐晦,可在場的人都明白。三十六枚透骨釘,每十二枚釘子便是一道坎,此前的十二枚釘子雖也是傷筋動骨,若能得休養調理,一般能恢複得與行刑前無異。可第十三枚釘子開始,每顆釘子便都是往身上要緊的穴位上打,自此,開始一點點毀損全身經脈,再無轉圜的餘地。

明細風輕輕重複着行刑人的話給宣寧聽:“阿寧,第十三枚釘子了。”

宣寧輕輕阖着眼,并不回話。

于是明細風也不再說話,邊撥弄着自己纖長的手指,邊安安靜靜地看着。

第十三枚釘子要打在與心脈相連的巨厥穴上。行刑人深深吸了口氣,手腕翻轉,以同樣的方式将那枚透骨釘釘入宣寧身上巨厥穴中。只見宣寧身子猛然一震,慘白的臉上浮過一層青紫,低低嗆咳着費力喘了一陣,悶咳了幾聲,頭無力地垂了下去。

岑溪現在天字組人群中看着宣寧的模樣,心下恻隐。自第十三枚釘子開始,每一枚釘子都要生生釘入他身上致命大穴,若是沒有內力根基的人,怕是一顆釘子就能要了人命

而宣寧便是有些根基又如何呢?岑溪心裏清楚,此時的他恐怕是經不起每一枚都是往身上大穴招呼的透骨釘的!他看着宣寧的模樣,再三糾結猶豫,還是下了決心大步走到明細風面前跪下,祈求道:“閣主,宣寧為洗髓續靈湯幾番深入險境,如今公子身體康健,他也算是功過相抵,還請閣主網開一面。”

話音剛落,刑場上天字組的人也随着一并跪了下去。

明細風涼涼瞟了他們一眼,皺眉:“英兒是為了誰才有這麽許多年走不了路的。你不清楚,但我相信寧兒清楚得很。他為英兒取藥,這叫做天經地義。至于他受罰,那是因為違反了閣裏規矩,總不能說,因為他是少閣主,便可以徇私枉法吧?”

岑溪心裏一橫,道:“我知道蘇小冬的去處。”

聞言,宣寧猛然睜眼,擡高音量道:“岑溪,不許你去找她!”話音剛落,一時岔了氣,宣寧劇烈嗆咳起來,岑溪回頭去看他,卻見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着,蒼白的唇隐約浮起绀紫,他艱難地咳喘了一陣,身子猛然一震,噴出一大口血來。

“阿寧!”

宣寧擡頭看他,心口劇痛之下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朝他費力地搖了搖頭。

“既然寧兒不肯悔改,那就繼續吧。”明細風輕輕嘆氣,又冷冷瞟了岑溪和跪了一地的天字組一眼,“你們還不起來?結黨自擁,是想我給你們統領再加一點刑罰嗎?”

于是衆人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岑溪退回人群中,咬着牙看透骨釘之刑繼續下去。

十四枚釘子,氣海穴……

十五枚釘子,關元穴……

十六枚釘子,曲骨穴……

……

不知是耗盡了力氣,還是習慣了疼痛,宣寧漸漸不再因為透骨釘釘入而顫抖,他仿佛一塊被懸吊起來的木頭,一動不動地任銅釘釘入,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唇邊淅瀝而下的血色,能證明他還有一口氣在。

這樣熬到了第三十一枚釘子,行刑人再次猶豫地看向明細風。

刑堂行刑有個規矩,刑罰未完,人是不可以斷氣的,否則便是行刑人的過失。

可凡事總有例外。最後的這六枚透骨釘便是例外,自第十三枚釘子起,釘入之處盡是要害,人撐到這時候早已是強弩之末,最後這六枚釘子撐不過去,是無需追責行刑之人的。

明細風皺眉,提起裙擺走到宣寧面前。畢竟是自己親生骨肉,他身上盡是血污,眉眼蒼白如霜雪,可還是能依稀看出幾分與自己相似的模樣。明細風以為自己不可能對這個孩子心軟,可他的痛苦近在咫尺時,她還是覺得自己心尖上像是被什麽紮了一下,隐隐作痛。

宣寧已經沒有力氣了,經脈間逆湧上來的淤血一股股翻騰上來,他沒有力氣嘔出,只微微張着嘴,任血色自唇邊溢出。

明細風是真的有些心疼。

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想起宣寧剛出生時的樣子,被宣憑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那麽柔軟那麽脆弱,好不容易那個似乎一碰就會碎掉的小嬰兒長這麽大了,卻好像,真的要被自己一手打碎掉了。

“寧兒,告訴我,她在哪裏?”明細風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燙。

“母親……”宣寧微微擡起頭,一開口便又嘔出一口血,他目光渙散,費力地眯着眼睛看清了明細風,聲音弱得只剩氣音,“看在,看在大哥已經好了的份上……您,您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明細風不置可否,只看着他,莫名紅了眼眶。

既未被拒絕,宣寧便繼續說了下去:“我,我死後……求您,不要,不要去打擾她……”話音剛落,他身子輕輕一顫,又嘔出一捧熱血。

“她就那樣重要?”

宣寧染血的唇微微勾了勾,從喉嚨裏滾出來一聲“嗯”低弱得仿佛嘆息。那一聲像是耗盡了他所有力氣,随即他無力地垂下頭去,終于不支昏厥了過去。

行刑人捏着一枚透骨釘左右為難。

明細風往後退了幾步,無奈道:“喂他鸩羽丸把人弄醒,繼續吧。”

話音剛落,山門處突然傳來一陣猛獸的咆哮聲,衆人轉頭看去,只見一只通體雪白的雪豹飛馳而來,雪豹身上坐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雪豹在人群外停下來,少女抱着它的脖子蹭蹭它的額頭,輕聲道:“豹兒,謝謝你,他不會死的,放心吧。”

雪豹親昵地蹭蹭她的脖子,轉身飛奔而去。

她走到刑架前,将行刑人手裏的第三十一枚透骨釘奪了下來狠狠砸在地上,道:“不許你們再欺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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