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

蘇小冬老老實實地從自己回京都路上遇到追殺, 阿秋現身救她說起,後來是如何遇見顏韌之,阿秋是如何受的傷中的毒, 一五一十地同宣寧說清楚。眼看着宣寧臉色越加陰沉, 她又是擔心又是害怕, 摟住他的胳膊半是撒嬌半是勸解:“阿秋到了最後全心全意都是要讓你活下去,你好好活着,她才能瞑目。”

宣寧輕輕嘆了口氣,搖頭:“我們這樣的人, 生死無定, 我不會因此太過感傷。只是小冬,你不該把她留在山下, 她為了我萬死不辭,不該死後連個葬身之處都沒有。”

“對不起。”蘇小冬輕聲道。她也一直沒放下阿秋, 宣寧的情況稍稍穩定後, 就托岑溪派人悄悄進陣裏去尋過阿秋的屍身,但苦苦找了三四輪盡皆一無所獲, 那時她才終于相信,進山大陣千變萬化, 陣法開啓便絕無兩條相同的路的說法。

宣寧眼神幽冷:“他們是沖着我來的。”

縱使傷病中孱弱不堪, 他的怒意驟然而起,随之隐約生出的殺氣, 還是讓蘇小冬心裏發寒。古人說冤冤相報何時了, 道理她懂, 可這一回她沒有勸宣寧——她的命是用阿秋的命換的,她沒有立場要求宣寧寬宥。

“你說追殺你的陌生人使的是飛刀,你可記得那飛刀的模樣?”

蘇小冬點頭, 蹬蹬蹬跑回屋裏,取了一樣銀白色的物件遞給宣寧:“就是它。”

那物件約有兩三寸長,通體銀白,刀身上用篆體刻了個“水”字,正是青州往京都的路上,從馬車外投擲進來,差點把蘇小冬釘在車廂裏的那把飛刀。

留着那把飛刀,蘇小冬本意也不是要遞到宣寧眼前來告狀給他添堵的。她那時雖猜測殺她的人是為宣寧而來,但那到底只是個猜測,若真是有別的什麽人因為別的什麽事,不遠萬裏到青州要來殺她,可就不是江湖仇怨這樣簡單的事了。因而她特意留着這把飛刀,本是打算等此間事了,回到京都去,讓母親或者伯父派人好好查一查。

宣寧夾着飛刀反複查看了一番,末了,目光落在刀身上的那個“水”字上。

他微微蹙着眉頭,拇指輕輕摩挲着那個字。

這個字……

宣寧眯着眼睛陷入沉思,忽然蒼白的手指頓住,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臉色卒然慘白,夾着飛刀的手顫了顫,竟像是撐不住薄薄一片刀刃的分量般,手腕垂落手指松開,只聽得一聲脆響,飛刀滑落在地。宣寧眉尖一跳,不知怎麽的,“哇”地噴一口血來。

“怎麽了?”蘇小冬扶住他。

分明這幾日//他的身子有所好轉,連莫問臉上的笑意都深了不少,怎會又無緣無故地嘔血?

宣寧扣着心口,呼吸急促而沉重,面白如霜,額頭滲出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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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這顆藥吃了。”蘇小冬記起莫問交代過的話,摸出一只蜜色瓷瓶,倒了一顆黃豆大小的藥丸喂給宣寧。她不敢把宣寧一個人留在這裏,卻又害怕那顆小小的藥丸不起作用,在左右為難之際,忽然聽見腳步聲,猶如天籁。

是了,今日是莫問來診脈的日子!

來人果然是莫問,他本來像是在陽光裏散步,曬着太陽慢悠悠地邁進寒石院裏來。可他很快看見蘇小冬快步朝他走來,面上盡是急切,于是他也跟着急了起來,提着藥箱快步朝宣寧走去。

他不知道宣寧為何發作得這樣厲害,扣着心口疼得幾乎昏厥過去,即使蘇小冬已經喂給他一顆丹藥,也無法緩解幾分。他不敢輕易移動他,由着他仰靠在躺椅裏,扯開衣襟,便在他胸口落了一排銀針。

銀針刺穴當真有效,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宣寧緊繃的身子松弛下來,劇烈發作幾乎熬光了他的力氣,他筋疲力盡地靠在躺椅裏,幾乎要昏睡過去。

“別睡,先把這碗藥喝了。”莫問來不及熬藥,又料想他難以克化丸劑的藥力,讓蘇小冬拿了三顆藥丸去化了水來,喂宣寧喝下去。宣寧力倦神疲,可聽見莫問的聲音時,還是掙紮着保持清醒同莫問打招呼:“莫先生來了。”

莫問敷衍地應了一聲,專心致志給他把脈。

“莫先生辛苦了。”

莫問依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莫先生……”

莫問診完脈,調整了藥方裏兩味藥材的分量,示意蘇小冬照着方子煎藥,這才回頭看面色慘淡的宣寧,沒好氣道:“叫我做什麽?”

宣寧毫不拐彎抹角:“那時我去五毒谷,先生托岑溪送了瓶丹藥來,用黑色瓶子裝着的,先生還記得嗎?”

莫問擰起眉頭,不承認也不否認,等着他說下去。

“我找不到那瓶藥了。”

所以他費盡心思是來找他要那瓶藥的?莫問愣了片刻,忽然想起那個只剩零零落落幾顆藥丸的黑色瓷瓶,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記得我讓岑溪帶了話的,那瓶藥不到要緊的時候別吃!我在你身上找到藥瓶時,只剩下三顆藥丸!我不拿走,難道還任由你把最後那三顆藥吃了嗎?”

宣寧苦笑:“最後三顆關鍵時候也是能保命的,先生還是給我,不要浪費了靈藥。”

莫問警惕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豎起毛的公雞:“不可能,那三顆藥我已經扔了。”

“扔了啊。”宣寧愣了片刻,輕笑着看向莫問,陽光透過樹枝落下來,浮光流過他的臉,蒼白得恍若透明,只有那一雙眼睛黑亮異常,仿佛一眼能望進人深不見底的內心裏去。

不知為何,莫問後背沁出一層冷汗:“怎麽了?”

“沒什麽,在是覺得可惜罷了。”宣寧收回目光,撫着心口又悶悶咳了幾聲,撐着椅子扶手站起身,對着莫問道,“我有些累,就不招待先生了。”說罷,轉身緩緩往屋裏走去。

莫問看着他的身影隐入小樓,才松下一口氣來。人人都說鸾鳳閣少主殺人如麻,他此前從未見過他兇殘狠戾的模樣,可剛剛,在春日暖陽裏,他确實像是吹到了一陣來自臘月的寒風一般,脊背發涼。

——————

雖然莫問私下反複提點過她,宣寧能保住性命已經不易,要恢複到釘傷前的情形是萬不可能的,可蘇小冬還是覺得能好一成便是一成,慢慢養着,總能将宣寧養得白胖健康。

蘇小冬的認知中,生病了的人,就更要去曬曬太陽,吹吹暖風,看看紅花綠草,把一身病氣都發散出去,病才能好得快些。

在宣寧傷勢沉重不宜移動的這段日子裏,他住在竹樓一層蘇小冬的卧房裏,蘇小冬寸步不離地守了大半個月,待他稍稍穩定,才去二樓阿秋與岑溪之前偶爾留宿的客房裏住。宣寧傷勢大好能下地走路後,本要将房間還給蘇小冬,搬回洞室裏去的,可蘇小冬覺得洞室太過陰冷潮//濕,決計是不适應養病的,硬是不許。

宣寧無奈:“我住慣了那裏。”

蘇小冬戳穿他:“你都在這裏住了一個月了,也沒見你吃不好睡不好。”

“我慣用的東西都在石室中。”

“這好辦,我這就去把你的東西都搬出來,以後你沒事便不必進石室去了。”蘇小冬一向言出必行,嘴上說着,轉頭便蹬蹬蹬往樓上跑。這是她此番回來第一回 進到石室裏,之前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着宣寧,要取用的東西都是岑溪去往石室取來的,重新進到石室中,她只覺得熟悉又陌生。

這裏終年幽暗陰冷,外頭分明春光明媚繁花似錦,可此處任四季更替,清冷依然。

她見慣了春光,重新走進這裏,像是從熱鬧缤紛的人間走進岑寂的陵墓之中,從外到裏,都是冰冷凄惶。她忽然想到,宣寧在這裏住了十幾年,這十幾年裏,他冷不冷?

她走進內室。宣寧說他慣用的東西都在石室中,其實石室中空空蕩蕩并沒有多少東西,只除了床頭的小案零零落落擺着什麽。蘇小冬往裏走了幾步,忽然頓住。

只見床榻上兩床薄被淩//亂團在一起,被子的一角零星濺落着已經變作深褐色的血跡。床榻旁有一張方形小幾案,上面擺滿了各種顏色的小瓷瓶,那瓷瓶的樣式她認得,是鸾鳳閣裏裝藥丸慣用的。

這是宣寧受釘刑前住的地方。所以,在他被三十枚透骨釘釘入周身大//穴前,他已經病重如是了?如果阿秋沒有找到她,如果她沒有在豹兒的帶領上奔上無回峰,如果她執意不肯回來,三十六枚透骨釘盡數釘進去,宣寧現在是否早已成了一具屍體?

“小冬。”宣寧跟在她身後追進來。

聽見聲音,蘇小冬抹了把眼睛,不回頭看他,嘴裏叭叭念叨:“你進來幹嗎,這裏太冷別凍病了,快出去,去院子裏曬太陽。”

宣寧沒有聽她的,步步走近,自她身後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別看了。”他覺察到掌心裏有一點溫熱的濕氣,與她心照不宣地不去說破,只将小姑娘輕輕摟在懷裏,拍着她輕聲安撫:“沒事了,都過去了。”

真的,都過去了嗎?

蘇小冬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眼淚反而更止不住。

這姑娘怎麽還哄不好了?宣寧無奈,伸手去夠床//上的枕頭,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木盒塞進蘇小冬手裏:“打開來看看。”

那小木盒裏竟躺着一對泥人。其中一個泥人蘇小冬認得,那是宣寧在屹山腳下的村莊裏養傷,她怕他無聊在圩市上給他買些小玩意兒,遇見捏泥人的攤子覺得好玩,讓泥人師傅照着宣寧的樣子捏的。沒想到從渝州到堰州到無回峰,他一直帶着。

木盒裏還躺着另一個泥人,那模樣衣着,分明是照着蘇小冬的樣子捏的。

蘇小冬舉着兩個泥人發愣,讷讷開口:“這都是小孩玩的東西,你一直帶着?還,還又去捏了一個?”

“嗯。”宣寧将她手裏的泥人取下來,小心翼翼地在木盒裏放好,“以前沒見過好東西,便覺得怎麽樣都可以,後來見過了熱鬧,習慣了生病有人陪吃藥有人哄,就再沒辦法一個人呆着了。”

他伸手将蘇小冬臉上的淚痕擦去,對着她笑了笑,終于将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所以回來了,就不走了,好不好?”

一個“好”字在嘴裏含//着,百轉千回才終于被蘇小冬說出口。

那只是輕飄飄的一個字罷了,不是約定,不是承諾,最多只是她的虛無缥缈的一個夢。蘇小冬心裏明白,世上萬事,多是不能心想事成從心所欲。

縱使是她,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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