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

天氣越發暖和起來時, 無回峰上桃花開時,來寒石院走動的人多了起來,不僅明英隔個三五日便來一趟, 連明細風也偶爾過來看看。宣寧的釘傷褪去血痂長出粉色嫩肉, 外傷徹底痊愈, 可大家都心照不宣,那也不過是表面的安寧。

無回峰上的桃花開始凋謝的時候,不知為何,蘇小冬變得異常急躁。

其實那時, 宣寧除了虛弱畏寒, 容易疲倦困乏外,身上沒什麽大毛病。按莫問的話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這一身傷病怕是得用漫漫餘生去養。可蘇小冬卻忽然急着要讓宣寧一夕之間恢複如初一般, 除了每日的湯藥外, 找莫問要了食補的藥方,見縫插針地炖了湯湯水水纏着宣寧要他喝下去。

這本也是好意, 可宣寧那時受的透骨釘傷了脾胃,傷愈後胃口始終算不上太好, 蘇小冬炖的那些藥味濃重的藥膳, 頻繁地端到眼前來,他心裏雖承她的情, 卻實在無法盡數吃下, 趁着她不注意偷偷将她費心炖住的湯湯水水倒去大半, 裝作是他吃下的。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

那日宣寧坐在窗邊偷偷将半碗湯倒到院子裏給雜草澆水,便被蘇小冬抓了個正着。小姑娘叉腰瞪着他,頃刻間氣得滿臉通紅:“你這是做什麽?”

聽見蘇小冬的質問, 宣寧手一滑,湯盅從窗臺滾下去,在院子裏摔成碎片。他硬着頭皮轉過頭看她,無奈道:“我是真的吃不下。”

蘇小冬又氣又委屈,對他的話恍若未聞,紅着眼睛自顧自地說下去:“不吃東西怎麽能好?你是故意不想要好起來的是不是?”

那一日,蘇小冬看起來确實難過極了,宣寧不知道她為什麽那樣難過,明明他好好地坐在她眼前,她卻難過得好像今後再也見不到他一般,緊緊抱着他抵在他肩頭嘤嘤哭了好久。

後來的幾日,似乎對他偷偷倒掉湯湯水水的行為憤恨頗深而蓄意報複,他能見到蘇小冬的時間少得可憐。她卻不肯承認是在同他賭氣,只說,莫問要趁着春日裏陽光雨水都好,在他的苗圃裏新種一批草藥,讓她過去幫手。

這由頭找得入情入理,于是她當真便日日早出晚歸地忙碌起來。

宣寧如今極易疲倦,花費了不少時間寝息。每日早上醒來,桌上只有蘇小冬留下的糕點湯水,而不見她的身影。每日暮色降臨她才回來,會到屋裏同他說會話,可總是神色郁郁,勉強擠出來的一點笑意像是凄凄茫茫的雪地裏開出一朵嬌豔的桃花一般格格不入。

明明整個雙風居的人都能供莫問差遣,他沒道理硬要從他身邊支走蘇小冬。宣寧心裏隐約有了猜測,種草藥是不過是托詞,說到底是小姑娘在同他怄氣。可蘇小冬心思細,一面生着氣躲着不肯同他見面,一面又怕他找不到人着急,巴巴跑到他眼前來讓他哄她。

宣寧恍惚想起這姑娘以前的模樣,想說什麽說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向來随心所欲至極,怎麽如今連生個氣都要這樣小心翼翼?

因着這半是愧疚半是心疼的心境,盡管蘇小冬白日裏都是不在的,宣寧卻每日都自覺自願地把她準備的那些湯藥食物盡量吃下去。

風一日一日暖起來,白晝也一日一日長起來。那日蘇小冬回寒石院的時間比前幾日要早一些,天色還未暗下去,坐在寒石院竹樓四面通透的廳堂裏,借着依稀的幾分天光,便能見她眼角的泛紅分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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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寧看着她的模樣只覺得心裏一抽,堂堂鸾鳳閣少閣主竟像是邀功讨好般,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你今日留的當歸湯、黃芪黨參茶我都喝了,一口也沒剩下,茯苓餅與紅棗糕各吃了一塊,三頓的餐食與湯藥也都按時用了。”

蘇小冬依舊擠着笑聽他說話,可這一日,她笑得更艱難些,笑着笑着眼裏又泛出水光。

這時宣寧才覺得,她今日與前幾日确實有些不同,大約是在為別的什麽事不開心。念及此處,他的面色一徑冷了下去,将小姑娘拉進懷裏:“有人欺負你?”

蘇小冬搖頭,濡濕的睫毛顫了顫,宣寧眼睜睜地看着她硬是把眼睛笑成一彎月牙:“沒有,我就是高興。”她順勢靠在他肩頭,輕聲道:“阿寧,以後都要這樣呀,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宣寧皺眉:“什麽意思?”

“沒什麽。”蘇小冬吸吸鼻子,“莫先生說,往後幾日得抓緊時間把幼苗移到後山空地上去,我可能得起得更早,回來得更晚,甚至太累了就不回來了。我交代了人給你送飯送藥,我沒辦法來盯着你,你也得好好吃飯吃藥啊。”

“什麽了不得的草藥非得你去種?”宣寧面露不悅,“你明天同莫問說,若是需要人手,直接讓岑溪去天字組找人,後山陡峭難行,你別去。”

蘇小冬側過頭看他,近些日子他被關在寒石院靜養,終日看書寫字曬太陽,竟然養出一兩分風雅氣韻,她都要忘了他曾經是個手起刀落将旁人穿心剖骨的人。她想起明細風說過,他的父親是個文弱書生,宣寧兒時是他父親一手帶大的,想來若不是被帶回鸾鳳閣,他的日子也本應該盡是煮茶讀書的風雅。

看着看着,蘇小冬心裏不禁暗暗嘆氣,養了這麽些日子,宣寧的氣色還是很差,面白唇青憔悴着,令此時的幾分薄怒,看來毫無威懾力。蘇小冬笑着伸出兩只食指摁在他的嘴角處,稍稍用力往上提了提,逼迫他嘴角上揚作出笑的模樣:“莫先生幫我們那麽多次,難得用得上我,怎麽能推脫?”

“為何偏偏要折騰你。”

蘇小冬轉過頭去背着他,邊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水汽眨去,才回過頭來作出開玩笑的模樣:“若是想要我與莫先生安心,往後幾日你就好好待在寒石院裏養病,不要亂跑,把身子養好了,才能離開這裏。”

聽見離開二字,宣寧目光亮了亮:“之前便說過的,等此間事了,便帶我去你長大的地方看看。”

聞言,蘇小冬臉上強撐着的笑意僵了僵,終了還是咬着唇,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這一夜蘇小冬在宣寧房裏守到很晚,宣寧皺着眉頭茫茫然睜開眼時,她沒料到他深夜裏突然醒來,故作鎮定:“怎麽醒了?”

宣寧初初醒來,神志迷蒙,擰着眉頭,悶聲道:“不舒服。”

“哪裏不舒服?”蘇小冬扶着宣寧坐起,話音剛落,宣寧未及回話便偏開頭去,找到床邊的盆盂伏在床沿将這日喝下的湯水盡數嘔了個幹淨,臉上讓錦被熏爐蒸出來的一點紅暈頃刻間又退了個幹淨。

外頭月已偏西,如今晝長夜短,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起來了。

蘇小冬倒了溫水給宣寧漱了口,憂心忡忡:“還難受嗎?要不要去找莫先生?”

宣寧已經清醒過來,目光清亮,安撫她道:“大約是有些積食,不是什麽大事。”

透骨釘之刑罰到底傷了髒腑,宣寧如今脾胃虛弱無法克化諸多飲食,蘇小冬此前也聽莫問提起過,可是她一心想着要宣寧快些好,想着要快些送他下無回峰,一時也顧不得許多。之前沒聽宣寧提起哪裏難受,到此時蘇小冬才明白過來莫問說的“這事急不得,等用往後餘生慢慢養着”并不是危言聳聽。

“對不起。”蘇小冬有些喪氣,“是我太心急了。往後慢慢養着,總是會好的。”

宣寧溫溫和和地笑道:“總會好的。你去忙你的,不必擔心我。”

不知是被吓着,還是因為擔心,蘇小冬仍是眉頭緊蹙着。宣寧伸出手撫過她眉心的褶皺,一點一點推平了。蘇小冬屏住呼吸,微微擡眼看着他蒼白的手指近在咫尺之間,眉間被他微涼的指尖寸寸滑過,他的手常年持劍,指腹有一層又厚又硬的繭,終是極盡輕柔,還是将她細嫩的皮膚劃得微微鈍痛。

那是微不足道的一點痛,卻讓她忍不住滾了一串眼淚下來。

她見過丹蔻用裝着滾水的平底壺熨平衣裳褶皺,在京都富貴繁華之中時,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會有朝朝含淚日日蹙眉之時,更是從來沒想過能熨平她眉間千重憂愁的,會是這樣一雙冰涼徹骨的手。

這一日,這一晚,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日,最後一晚。

蘇小冬心裏清楚,而宣寧卻什麽也不知道。

四日之後,莫問和岑溪會以去京都尋她的理由騙他下山,帶他離開鸾鳳閣。他們一路上會走得很慢,待到他的身子再好些,便會找個機會喂他服下能忘卻前塵往事的藥丸……

他什麽也不會知道,甚至什麽也不會記得。

蘇小冬忽然握住宣寧的手,燭火跳耀,她目光閃閃地望着他:“阿寧,為我畫眉吧。”

在這燭火微渺的暗夜清晨,在這寂寂無人的院落,為何畫眉?宣寧猶自不解,蘇小冬已經手腳利落地取來了黛硯,将煙墨細細研了,将繪眉筆塞進宣寧手裏。

方才她又添了兩盞燈,撥過燈芯,燈火更是敞亮。燈火映着蘇小冬微微泛紅的臉,生動可愛,她微微仰着頭,将腦袋伸到宣寧眼前去,像極了一只興致勃勃讨要吃食的小動物。

雖然不知她為何來了興致非要此時畫眉,宣寧卻也只管縱着她,笑着拿筆沾了一點黛色。他不僅沒有為人畫過眉,甚至沒見人畫過眉,動作不免顯得生疏笨拙,一手托住蘇小冬的臉,一手執筆,如履薄冰地順着她眉毛的輪廓一點一點勾畫。

一對眉黛既成,宣寧将銅鏡遞給蘇小冬,與她一道細細端詳一番,

眉如遠山含黛,眼若桃花含笑,原不過是如此。

蘇小冬對着銅鏡仔細看了一番,臉頰緋紅,笑着念:“畫眉深淺入時無?”

宣寧愣了片刻,蒼白臉色在燭火跳躍間被氤氲成溫暖的微光。他取下她手中的銅鏡丢在一旁,将她擁入懷中,随手理過她鬓邊些許淩亂的碎發,低頭在她額角落下一個吻。

他孱弱畏寒,嘴唇貼過額角,溫度也是令人心疼的低涼。可蘇小冬微微擡眼,看着他眉梢眼角被春風吹過般溫和柔軟的笑意,便覺得有一汪化開的春水,溫暖輕快地奔跑在她心間。

宣寧的氣息帶着一點湯藥的清苦,卻不難聞。沉疴難治縱使百般辛苦,佳人在懷卻已足以換一刻歡欣。

他沒有直接回她的問題,只擡手勾着她臉頰的輪廓,笑着送她一句:“淡妝濃抹總相宜。”

大約是念着天亮後的一場分別,兩人都不大願意睡去,各自強打着的精神絮絮叨叨地說些無關痛癢的閑話。一直到天邊微微泛白,蘇小冬狠了狠心,伸手蓋住宣寧的眼睛,輕斥道:“你不許說話了,閉眼,快睡!”

宣寧乖乖閉着眼,也勸她:“你也去睡,我沒事。”

“我等你睡着了就走。”

話是如此,可待到縱使他的呼吸漸漸悠長,蘇小冬也趴在床沿遲遲不肯離開。

這一夜終究是過得太快,不多是便已天色大亮,窗外有薄薄的陽光落進來。蘇小冬起身将遮光的簾子放下來,離開前俯身輕輕吻過宣寧的額角,在心裏默默同他道了別,一咬牙才狠得下心來頭也不回頭地走出去。

外頭,阿春已經等在院子裏,身後跟着八個侍女,手裏的托盤木箱盡是喜氣洋洋的紅豔。

“蘇姑娘,可以更衣了嗎?”

蘇小冬下意識往身後看了一眼,翠色的竹屋靜靜矗立一如往常。這是她在鸾鳳閣裏和宣寧朝夕相伴的地方,這裏翠竹挺立,青松蒼勁,滿院熱熱鬧鬧的野花雜草也是他們一路攜手同行的見證者。

她不願意在這裏,為了旁人換上嫁衣。

蘇小冬面色沉靜,越過阿春邊往院外走去邊道:“去別處吧,不要吵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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