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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風居本是無回峰上最是雅致的地方, 如今一邁進院門,入眼便是翻飛的彩綢,處處挂着紅豔豔的燈籠, 廊下窗上見縫插針地貼滿了喜字。在蘇小冬看來, 這滿院毫不收斂的亮色确實擔得起豔俗二字。

她由阿春引着往院子裏走。恍然想起第一回 來雙風居的情景。

那時宣寧在回鸾鳳閣途中被顏韌之重傷, 好容易被莫問從鬼門關外拉了回來,初初醒來自己站都站不穩,卻因為明細風的一句明英病了,便強撐着一口氣到雙風居來為他運功治療。那時她因為擅闖鸾鳳閣被明細風送進洞牢裏關了幾日, 還想着鸾鳳閣的規矩聽着吓人, 動不動便是要殺要砍的,事實上似乎也不是那麽一回事, 比如宣寧就能憑着少閣主的面子為所欲為,将她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弄進鸾鳳閣竟像是不費吹灰。

如今看來, 她那時便想錯了。

若那日明細風能不顧血肉之情眼睜睜看着宣寧被打入三十枚透骨釘, 若宣寧氣息奄奄從刑架上解下時明細風能冷血冷心漠然離去,若宣寧命懸一線時明細風只顧着憑一身深厚內力與蘇小冬讨價還價, 那麽彼時她又怎麽可能會因為宣寧的一句兩句請求而心軟,留下蘇小冬一命呢?

按照慣例, 成親前新人是不能碰面的, 于是蘇小冬被阿春帶進莫問住的小院。

莫問站在院子裏藥圃旁看着蘇小冬走進來,沖她微微笑笑:“去吧, 他們把偏房幫你收拾好了, 吉時到了你便從這裏出嫁。日後我也走了, 你把這個院子當做你的娘家也行,只可惜沒有娘家人在了。”

本來清淨的小小院落,因為一場婚禮, 猝不及防堂皇起來。

這個院子蘇小冬以前也常來,那時她還不知道送來給明英做藥引的是宣寧每日生生割破手腕放的血,日日心情松快地提着小木匣來交給莫問,因為清閑無事,時而還在院子裏幫他曬曬草藥,或同他一塊去找明英喝茶賞花。

如今再來,物是人非,初入鸾鳳閣的那段日子已恍如隔世。

雖然那些事已經很遠,那個人也注定要相忘于江湖,但蘇小冬覺得,她還是應該知道當初擅闖鸾鳳閣的自己能留下一條命來,究竟應該謝誰?又究竟應該謝到何種程度?她目光澄澈平靜,在莫問面前站定:“去年十月底我随少閣主上了無回峰,我聽青鸾使說過,擅闖進山大陣擅入鸾鳳閣者必殺之,可我如今卻還活着。莫先生可還記得,是誰的救的我?如何救的我?”

這一回宣寧擅自放她走,便要受三十六枚透骨釘之刑,那彼時,他一意孤行帶她進來,難道明細風便能予取予求?

蘇小冬畢竟不傻,稍稍動點腦子便想到其中的不合理。

阿春一路跟着她,趕着插話進來:“那時是我們公子求閣主留姑娘一命的。”

“那宣寧呢?”

莫問擡起頭,目光越過蘇小冬肩頭,望向滿院熱鬧喜慶的紅色,輕輕嘆了口氣:“都這時候了,問這些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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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冬輕輕軟軟地笑着,陽光落在她素淨的臉上,她眼裏慢慢聚起水光,淚水盈在眼眶中顫了又顫,終于忍不住滾下去。她依然是笑着的,滿院的喜慶吉利熱鬧歡騰,若是流太多眼淚就不好了。

娘說,言必信行必果。

這是她與明細風說好的,她救宣寧一命,而她用自己的餘生來換。明細風對明英一向愛護,他雖生在鸾鳳閣,卻隔絕了所有血腥殺戮被放在世外桃源一般的雙風居裏養着,心性溫吞純善,縱使如今治好了頑疾,也決計不可能是接管鸾鳳閣的最佳人選。

大約慈母的願望總是相似,從不奢求孩子飛黃騰達名滿天下,終身所求無非是希望孩子健康平安。于是那日蘇小冬去求明細風為宣寧拔釘護法時,她要蘇小冬答應她,同明英成親,之後帶着明英回京都,自此不問江湖事,相敬如賓過此餘生。

明細風自知鸾鳳閣結仇太多,她無所謂她死的時候拉着當年逼死她心上人的那群家夥給她陪葬,可是明英是那個人唯一留在這世上東西,他得好好活着,清清白白幹幹淨淨地活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明細風清楚,若有一日鸾鳳閣傾覆,放眼無回峰上下,能護得明英周全的,只有蘇小冬一人。

而那時蘇小冬想着,若不答應明細風,宣寧便要死了,若是宣寧死了,她與誰共度餘生又有什麽關系呢?橫豎與她飲合卺酒的人都不會是宣寧,那個人是不是明英又有什麽關系呢?既然如此,倒不如答應她,還能賺幾分宣寧的生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将眼淚憋了回去,對着莫問無奈道:“都這時候了,讓我知道又何妨?反正今後也不會再相見了。”

“那日,确是明公子向閣主求得情,閣主也确實應了他,但少閣主的責罰沒能免。”莫問擡手往觀雲臺的方向指了指,“就在觀雲臺上,領了三十鞭刑。”

“我記得那時,他傷得很重,又剛剛為了明英強行運了功……”

“是啊,好在他素來被罰慣了,三十鞭刑于他而言确實算不得什麽,不過是在寒石院裏又多躺了半個月罷了。”

蘇小冬恍然想起那時她從洞牢被阿秋帶出來,一連好長時間都沒見過宣寧出石室,想來便是因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不得不踏踏實實地休養了好些時日。她忽然覺得宣寧遇見她,其實挺倒黴,從懷空谷起,便一路因她傷病纏身,如今生生受下三十枚透骨釘險些喪命,說到底也是因為她一意孤行。

不過,從今往後便好了,他再不必護着她顧着她念着她。大約也便能無病無災,餘生安康。

想到這裏,蘇小冬的笑意越發真摯起來,向莫問微微福身行了禮,道:“往後,他便有勞莫先生了。”

莫問、岑溪與宣寧一同下山,也是她那日一并向明細風求的。她答應了明細風會帶明英回京都,自有數不盡的杏壇妙手可為他調理診病,可宣寧往後孤苦無依,只有摯友相伴,名醫相護,她心裏才敢實實在在地相信,他能好好活着。

蘇小冬繞過莫問,走入內室。阿春解開她的腰帶,将衣裳一件件解下來,從身後的紅色托盤裏取出緋紅绛紅各色衣裳,一層一層替她穿上,扶着她坐到梳妝臺前。她與明英達成共識,為了不驚擾宣寧,喜字紅綢不可貼到雙風居之外去,婚事一切從簡,喜娘也不必去外頭請人了,便讓阿春代為收拾便好。

阿春為她敷粉塗脂,最後取了繪眉筆來,蘇小冬将她的手按下。她湊到銅鏡前去看,那時當着宣寧的面她沒好意思取笑他,想來男子對于畫眉一事是不會有什麽天分的,宣寧睡眼迷蒙下畫的這對眉毛,一邊濃了些一邊淡了些,看着有些粗陋好笑。

阿春拿着繪眉筆,道:“左邊眉毛淡了,我給姑娘補一點。”

蘇小冬搖頭,抿過口脂的唇紅豔喜人,嘴角微微上揚,是恰到好處的溫溫笑意。她仿佛一夜之間沉靜溫婉下來,舉手投足間是大家閨秀般的溫雅,說話的聲音也是輕輕柔柔有條不紊:“不必了,這樣挺好的。”

阿春還想勸,蘇小冬從她手中抽走繪眉筆,将木梳塞進她手裏,不容置喙:“梳頭吧。”

一梳梳到底……

二梳白發齊眉……

三梳子孫滿堂……

蘇小冬含///着笑,靜靜聽着。每個姑娘都想象過自己成親時的模樣,蘇小冬以為她的婚禮應當斂盡京都繁華,為她梳頭的會是家裏最尊貴最有福氣的長輩,她的鳳冠霞帔會鑲嵌着最奪目的東珠,她的嫁妝應當從家門口往德勝街一路鋪開去熱熱鬧鬧擺滿三四條街,她的賓客會為她搜盡天下珍寶作為賀禮……

她之前确實沒想過,拿着喜稱挑開她的紅蓋頭的人會是誰。

後來,她隐隐約約像想到了。

再後來,她好像是想錯了。

阿春陪她在屋裏坐到了夜幕微微降下來,外頭便有人來催,說是吉時到了。她換上紅色繡鞋,由着阿春給她蓋上蓋頭,扶着她走上自房門外一路向廳堂鋪去的紅毯。

成親這日,新娘的腳是不能落地的。可她實在不願意由明英背着她走,便是從小院到廳堂這短短的幾步路,也是不願意的。好在明英也不強求,讓人裁了厚厚一層紅毯來,一路鋪到拜堂的廳堂外。

蘇小冬走出房門,阿春松開她,便另有一人來牽住她的手。那只手也是蒼白修長,指尖發涼,輕輕///握在她手腕上,因為這與宣寧相似的低涼體溫,令她沒有下意識地甩開他。

“當心點,跟着我。”明英在她耳邊輕聲道。靠近她時,飄來的那一身清苦的藥味也像極了宣寧。于是蘇小冬沒有抗拒,由他握着她的手,牽引着她緩緩往廳堂走去。

儀式并不冗繁,明英牽着蘇小冬站定。蘇小冬便聽見有人喝道“一拜高堂——”她被扶着朝上座鞠了一躬,便聽見一聲高喝“二拜天地——”旋即又被扶着轉過身去,對着隐約有天光的方向鞠了一躬。

“夫妻對拜——”

三聲吆喝一聲高過一聲,最後這一聲,蘇小冬心裏無由地一慌,雙風居離寒石院不算近,可她做賊心虛地擔憂,宣寧會不會聽見這一聲?

她被扶着又轉了個身,還未拜下去,忽然聽見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繼而是七嘴八舌的吵嚷:“閣主!有人摧毀了進山大陣的陣眼,已經攻到無回峰下!”

明細風問:“是誰?”

“懷空谷打的頭,還有,還有清秋山、明鏡山莊、琴劍山莊等七八個門派。”

懷空谷?聞言,蘇小冬一把扯下蓋在頭上的紅布轉身看向門外,恰好此時宣寧子在門外站得筆直,目光從呼天喊地的衆人身上移開,慢慢望了進來。

兩人四目相對,俱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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