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入府

裴家的未婚女郎已沒入官籍為奴,如今散騎省下設的天牢裏關着裴家的男丁及其妻子。

有獄卒趁送飯時将手伸到了裴夫人身上,被裴望初隔着牢欄擰斷了手腕。自那以後,再沒人敢去招惹裴家的女眷,但裴望初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被打得遍體鱗傷,在天牢裏發起了高燒。

他靠在角落裏昏睡,渾渾噩噩間,聽見了母親刻意壓低的聲音。

“巽之,巽之,快醒醒……”

終年對他不假辭色的母親,似乎終于因他的回護之舉而于心中有所觸動,用那種只有對大哥說話時才會有的溫柔關切的語氣喊他的名字。

“母親……”裴望初艱難地睜開眼睛,裴夫人将水喂到他嘴邊,他啞聲問道:“您怎麽過來了……”

他的牢房和裴夫人的牢房原本隔着一道門,張朝恩恩許他們母子再見最後一面。

裴夫人将裴望初從地上扶起來,指了指牢房外通明的燈火,低聲道:“有貴人要見你,張公公在外面等着了。”

裴望初燒得混沌不清,“見……我?”

裴夫人“嗯”了一聲,飛快将一枚質地溫涼的紫色螭紋玉佩塞進他的袖子裏,這是她費勁周折帶進天牢的唯一物件。

“收好它,無論救你的是誰,你都要抓住機會努力活下去,若是有一天你能找到前太子,幫他複位報仇——”

張朝恩慢悠悠走上前來打斷了她,“裴夫人若是覺得聊不夠,不如讓令郎陪您去地府好好聊?”

裴夫人陡然噤聲,深深望了裴望初一眼,然後将他往外一推,“走吧!”

裴望初踉跄走出天牢,連月的缺食少水與陰暗環境讓他疲弱不堪,獄卒拎起一桶冷水往他身上兜頭一澆,算是給他洗了個澡,也不管他是死是活,就這樣水淋淋地拎着他入了宮,扔在宣室殿前的丹墀下。

他渾身泛酸的骨頭和沉重的鐵枷一同摔在地上,侍衛在他腿上狠狠一踹,讓他以跪伏的姿勢叩倒在丹墀之下。

裴望初緩緩擡起頭,看見了站在丹墀之上俯視他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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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戴金冠身着玄袍的是太成帝謝黼,站在他身側正挑起帷帽薄紗打量他的是嘉寧公主謝及音。

那位高高在上的嘉寧公主瞧了他一會兒,十分失望地嘆息道:“傳聞不是說他姿容冠絕洛陽城嗎?怎麽成了這副鬼樣子?”

太成帝笑道:“徒有虛名而已,你若不喜歡,朕就再把他扔回天牢去。”

“那怎麽行,父皇是要食言不成?”謝及音不肯,說道:“罷了,有總比沒有好,兒臣先收下,哪怕帶回去當個馬奴呢,那也是父皇賞的。”

太成帝朝張朝恩點點頭,張朝恩讓侍衛将裴望初挾下去,收拾教導一番,再送往嘉寧公主府。

薄暮四起,秋風撩起謝及音面前的薄紗,她于飛紗垂落的空隙與裴望初對視了一眼,那雙空寂無瀾的眼睛被蒼白的面容襯得更加黑沉,被淩亂垂落的頭發半遮半掩着,活像剛從九幽地府裏撈出來的伥鬼,正漠然望着他們父女。

謝及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與裴望初一起被送到嘉寧公主府的,還有一位楊皇後身邊的女史,姓姜,是楊皇後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謝及音曾在楊皇後身邊見過她。

姜女史今年二十歲,雖生得眉清目秀,然神态冷峻威嚴,凜然不可冒犯。她本在楊皇後身邊掌宮儀、宮規,太成帝特意點了她送到謝及音府中。

太成帝叮囑謝及音,對裴七郎這種戴罪的奴才,可賞玩、可逗弄,卻絕不可縱容甚至動心。他擔心他這蠢鈍的女兒受了裴七郎的蠱惑,所以特意将姜女史安插到嘉寧公主府,一來是為了提點謝及音,二來是為了監視裴七郎。若裴七郎有任何逾矩的行為,姜女史有權力越過嘉寧公主直接處死他。

謝及音回到公主府後,沒急着見裴望初,而是先宣了姜女史。

許是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帝後,面對這位傳言中性格乖僻的嘉寧公主,姜女史的态度依然從容而冷淡。

謝及音隔着半透明的琉璃玉紗屏風觀察她,識玉站在謝及音身側替她問話。

“你初來公主府,先自陳下身份,讓咱們殿下認識一下你。”

姜女史不緊不慢地說道:“臣女名姜昭,為鳳儀宮六品女史,掌宮儀宮規。”

“就這些?”識玉不滿意道:“你年方幾何,因何入宮,祖籍何處,家中有何親眷?都要一一道來。”

姜女史卻道:“這些事與臣女此行無關。”

識玉秀眉一橫,斥她道:“大膽!做公主府的奴婢,豈能如此放肆?殿下有問,你要如實招來。”

姜女史淡淡道:“臣女是六品女官,非公主府家婢。”

“你——”

謝及音輕咳了一聲,識玉只好斂起怒氣,繼續問道:“那你會做些什麽?”

姜女史道:“臣女熟讀《大魏宮律》與《太成新刑律》,能背誦《女史箴言》、《女誡》七章,內宮儀典法度無一不曉。”

“那你可會女工刺繡?”

“不會。”

“保養金銀玉石和名貴衣料呢?”

“也不會。”

“唱歌彈曲,逗樂解悶,插花烹茶,梳頭挽發?”

姜女史态度十分漠然,“都不會。”

識玉先驚後怒,罵道:“這是哪來的金漆飯桶,空心蘿蔔?你什麽都不會,難不成到公主府來做主子,要咱們殿下伺候你嗎?”

姜女史道:“臣女奉皇命而來,是要立法度、正威儀,非為以雕蟲小技讨巧取寵。”

識玉隐約覺得自己被罵了,正欲反擊,謝及音卻擡手阻止了她。

謝及音的态度比識玉溫和許多,只聽她說道:“我府中确實缺少知禮明法的女官,那你就住到春和院去,好好教導我府中侍女,正一□□裏的規矩,如何?”

姜女史又說道:“教導侍女非臣女之職,臣女只随侍殿下左右,補偏救弊,匡謬正俗。”

“你想與識玉一樣待在本宮身邊?”

“是。”

“可本宮身邊不養閑人,”謝及音不急不慢道,“更不愛養敗興之人。”

姜女史說道:“這是陛下和皇後娘娘的意思。”

“若本宮偏不準許呢?”

“臣女當勉力谏言,谏言不成,則回宮複命,交由陛下和皇後娘娘裁決。”姜女史脊梁挺得筆直,沒有一點柔折的餘地。

謝及音輕嗤了一聲,識玉在心裏罵她是讨人嫌的榆木腦袋。

“讓人把西廂房收拾出來給姜女史住吧,”謝及音對識玉吩咐道,“往後白日裏,姜女史與你一同随侍本宮身邊。”

“是。”識玉領了命,轉身去吩咐人收拾西廂房。

入夜,謝及音未寝,正披發赤腳坐在燈下翻一冊話本子。

識玉悄無聲息地端着玉盤走進來,将半碗藥膳擱在謝及音面前,起身将鎏金飛鹿宮燈撥亮了些。

謝及音瞥了一眼那玉碗,蹙眉道:“怎麽又要喝藥?”

識玉道:“不是藥,是用木瓜炖的鮮鲫魚湯,放了枸杞和當歸,可補氣養元。您最近折騰的身子太虛了,該補一補。”

聽完這話,謝及音這放下話本子,端起碗來将藥膳慢慢喝掉。

見她全都喝完了,識玉十分高興,瞧了瞧四下無人,低聲問謝及音道:“殿下,您說這位姜女史該不會是皇後娘娘派來給您添堵的吧?”

謝及音将碗一擱,說道:“這還用問嗎,她都寫在臉上了。”

“怪不得她這麽耀武揚威……那她會不會在陛下和皇後娘娘面前說您的壞話?”

“她今日說了,若本宮行為不端,她有糾正之責,若不聽谏言,則上奏天聽,”謝及音半垂着眼睛,低聲道,“難纏得很。”

識玉若有所思道:“所以您今日才沒去看裴七郎是嗎?”

謝及音默然許久,問識玉道:“他怎麽樣了?”

識玉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已按照您的意思暫時安置在馬棚旁的倒座房裏了,那邊沒有別人。傍晚時候我悄悄去看了一眼,滴水未進,燒得厲害,也不知是醒着還是睡了。”

謝及音下意識朝倒座房得方向望了一眼,她的住處與之隔了四進院落,院中宮燈煌煌,卻照不亮更遠處的黑夜。

“姜昭在旁邊盯着,我不能去看他,明日……”謝及音緩緩嘆了口氣,“若是還燒得厲害,讓府裏的大夫給他熬點藥喝。”

這一整夜,謝及音都沒有睡好。

她做了許多荒誕離奇的夢,夢見謝及姒拿着她的親筆信向太成帝告發她同情逆賊,那信中寫滿了她對裴家的同情,以及對太成帝的怨憤。太成帝勃然大怒,要将她與裴望初一起斬首,姜女史将她押至斷頭臺旁,高高揮起鬼頭刀,謝及音舉目四望,見裴望初的頭顱已滾落在地,那雙眼睛仍冷冷地望着她,仿佛在嘲諷她多此一舉。

冷眼旁觀的人中還有她早逝的母親,母親幽幽地望着她,對她說:“阿音,我教過你的,不要忤逆你父親。”

鬼頭刀驟然砍下,謝及音猛得驚醒。

帳外天光大亮,是秋日難得的好天氣,識玉服侍她洗漱更衣,剛命人将早膳傳上來,就見姜女史快步走進來,臉上還是那副冷淡無瀾的表情。

謝及音當即沒了胃口,又擱下了筷子。

“驸馬爺回來了,”姜女史不緊不慢地說道,一邊說還一邊觀察謝及音的反應,“眼下正在馬棚裏,要處置裴七郎。”

本來沒什麽精神的謝及音聞言驀然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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