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雨

崔缙端坐在監斬臺上高聲道:“人終有別,不要誤了行刑時辰。裴七郎若真依依不舍,大可一刀抹了脖子,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裴望初依然跪在刑臺上,裴衡夫婦的對面,像一尊無聲無息的石頭,一棵枯萎的白樹,連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冷的。

崔缙冷笑一聲,扔下紅頭令簽,劊子手高高舉起了鬼頭刀,刀刃上照出刺目而陰冷的光。裴家的家主裴衡怒目圓睜,挺直了脊梁,只一瞬間,鬼頭刀齊齊落下,裴衡與他夫人的人頭落地,鮮血自頸間霎然噴出,濺在裴望初的臉上與身上。

一襲白衣染成半邊紅裳,而他仍脊背挺直地跪立着。崔缙自高臺上往下望着他,只見一雙沉目如死水,卻隐隐讓人覺得脊背發涼。

他大概是瘋了。崔缙想。哪個正常人敢親眼目睹父母赴刑,卻又無動于衷。

就連隐在馬車裏的謝及音都在渾身打顫。她活這麽大,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旁觀殺人。

她不敢去看滾落塵土中的人頭,目光落在裴望初的背影上,只見他緩緩動了,将裴衡夫婦的頭抱進懷裏,為他們合上眼睛,拂拭臉頰與鬓邊的血污。

那一幕,令所有旁觀者都毛骨悚然,默然失語。

崔缙本想看裴望初失态,看他崩潰,看他對謝氏恨之入骨,恨不能以牙還牙,與之不共戴天,好讓謝及音嘗嘗自作多情的滋味。

可是裴望初沒有,他的反應出乎崔缙的意料和掌控,讓崔缙覺得不安。

崔缙聲音冷硬對随行官吩咐道:“把裴七郎帶下去。”

侍衛上前拖起裴望初,謝及音使了個眼色,公主府的府衛上前将他接過來。裴望初始終一言不發,仿佛被攝走魂魄的行屍走肉,緩緩停在了謝及音面前。

謝及音有些擔心他,低聲問道:“你要繼續看,還是随我回去?”

裴望初說:“我想送他們一程。”

裴家問斬兩百七十多人,裴衡夫婦之後,是裴望初的叔祖、叔伯,堂兄弟、堂侄。哀嚎哭泣聲遍徹午門之外,不過片刻功夫,刑臺上屍首成山,血流成溪。

而裴望初目紅如血,面白如紙,行屍走肉般望着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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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哥哥裴道宣的夫人、他的嫂子也被押上刑臺時,裴望初突然目光一震。

本不忍直視的謝及音也發現了不對,顫抖着撥開面前的垂紗。

那女子不是裴道宣的夫人,而是裴道宣的妹妹裴星羅。是本該沒為奴隸,而非推上斷頭臺的裴家未嫁女。

發生了什麽?怎麽會是她?

裴望初下意識向前一步,謝及音低聲喝止他:“裴望初!你站住!”

劊子手手起刀落,又是十幾顆人頭落地。裴星羅的眼睛沒有閉上,空洞洞地朝裴望初的方向望過來,她應該是看見了裴望初,被砍斷脖子的前一刻,仿佛輕輕笑了一下。

二百七十六人,連押帶拖,砍了将近兩個時辰。屍體和頭顱在木板車上堆積成山,拖往城外亂墳坑,圍觀的百姓也早已散去,刑臺上空蕩蕩的,只留下滿地血污。

秋風刮過來,有種刺骨的冷。憑吊的人仿佛要同血塵随風而去。

謝及音在馬車中蜷得雙腿發麻,挑開一角車簾對裴望初道:“回去吧,天要黑了。”

裴望初動了動,仿佛終于有了一絲活人氣,識玉剛要吩咐他走到車衡右側,卻見他突然踏上馬車,掀開簾子鑽進了車廂。

他渾身血污,面蒼目沉,識玉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抽出車上的短刀對着他:“你想做什麽?!”

“我有話對殿下說,”裴望初聲音極啞,像一根崩壞的弦,“你放心,我不會傷她。”

識玉看向謝及音,見她點頭,将手中短刀交給她後,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去車外候着。

謝及音望着他嘆了口氣,問道:“是為給裴家人收屍的事,還是為了裴星羅的事?”

“星羅同我大嫂關系一向不好,能讓她心甘情願地替死,可能是因為我大嫂懷孕了。星羅替她赴刑,大嫂或許頂了星羅的名,已經被沒為官奴婢。”裴望初微微一頓,聲調終于有了幾分不像死人的波動,“懇請殿下……幫我找到她。”

謝及音問他:“裴家都沒了,你自身難保,還在乎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來的孩子嗎?”

裴望初默然片刻,“因為星羅想保下這個孩子。”

裴望初在裴家的這些兄弟姐妹中,唯有裴星羅與他關系最好,在裴望初剛游學歸家的那幾年,親近他,照拂他,讓他對裴家有了最初的歸屬感。

謝及音曾見過裴星羅一面,對這位讓裴望初眼瞅着學會了挽發的女郎印象深刻。謝及音默默在心裏想,幸而裴星羅不常在人前露面,否則被人發現她們偷天換月,只怕裴星羅與裴道宣的夫人,一個都活不了。

裴望初見她不言語,說道:“我如今孑然無依,一身血肉已報償殿下救命之恩,除此之外,只剩塵心一顆,若殿下願幫我找到大嫂,望初此後願為奴為仆,心甘情願受殿下驅使。”

他跪在馬車裏,幽深的目光緊緊鎖住她。昔日高不可攀的裴氏七郎,如今以極低的條件,先後典賣了自己的身體與靈魂。

謝及音心裏一梗,緩緩移開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角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仍是走在馬車之側,一路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嘉寧公主府。謝及音這一路想了許多,想崔家新添的二百七十六個亡魂,想崔缙,想姜女史,還有她很少露面卻決定一切的父皇。

馬車一路駛進公主府,停在她居住的主院門口。謝及音扶着識玉的手下了馬車,擡頭就看見姜女史站在廊下,朝她行了個萬福禮。

謝及音望着姜女史,話卻是對裴望初說的:“看來裴七郎還沒搞清楚,入了本宮的公主府,以後就是本宮的人,你能跪誰不能跪誰,該本宮說了算。本宮允你見裴家人一面已是天大的恩賜,這等謀大逆的反賊死不足惜,你也敢當衆跪?既然這麽愛跪,今夜就去院中跪着好了,本宮不醒,你也不許起來。”

裴望初垂首侍立一側,恭順地道了聲“是”。

“先去換身衣服,晦氣!”

裴望初又道了聲“是”。

謝及音氣沖沖地拂袖入屋,姜女史跟進去,卻見她搬起博古架上的東西就往地上摔,瓷器花瓶嘩啦啦碎了一地,就連妝臺上的銅鏡也沒能幸免于難。

“殿下這是怎麽了?好大的火氣。”姜女史語氣淡淡的,在一旁冷眼瞧着她。

謝及音摔了帷帽恨恨罵道:“真是什麽下賤東西也能來作踐本宮,本宮乃大魏公主,只有別人敬着本宮、畏着本宮的份兒,誰敢讓本宮受氣?還當自己是洛陽城裏衆星捧月的公子呢,沒有本宮可憐他,如今也是亂墳坑裏的腐肉白骨罷了!”

想來是不滿裴望初刑臺上跪裴衡,心裏受了委屈。姜女史心中了然,默默退至一邊,旁觀謝及音摔東西撒氣。

謝及音又是沐浴又是焚香,正折騰着,宮裏的公公來傳诏,太成帝要她明日入宮一趟。謝及音跪地接了诏,送走公公後冷冷看了姜女史一眼,姜女史只作不知,不卑不亢地侍立一旁。

到了夜裏,識玉給謝及音通發淨面時,從鏡子裏看見姜女史走進來。

“殿下,外面下雨了。”姜女史道。

謝及音沒應聲,識玉從旁提醒她,“裴七郎還在院中跪着呢,真要跪一晚上?”

謝及音漫不經心冷笑道:“怎麽,委屈他了?”

聽出她話音裏的不耐煩,識玉不敢再勸,姜女史見狀也悄悄退出去,掩上了卧房的門。識玉轉身去滅燈,卻聽謝及音道:“留着吧。”

她披衣站在窗前,雨越下越大,如萬蠶食桑,雨聲裏燈影幢幢,她攏了攏衣服,半阖着眼,眉宇間有幾分愁緒和疲憊。

人聲在夜雨中顯得格外喧嚣,裴望初跪在冰冷的庭院裏,視線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朦胧,只隐約可見主屋裏盈盈的燈火,團團綽綽地在他眼前游動。

太冷了,人就容易麻木。

可每一個屍首分離的裴家人,仿佛都化作新魂惡鬼,在他面前糾纏不休,要他陪葬,要他報仇。

所有的裴家人都死了,為何獨他活着?謝黼殺裴家滿門,他卻對謝黼之女伏低做小,又有何顏面自稱河東裴家?

麻木至極時,痛反而成為一種快感。裴望初仰面望着夜雨,雨水與淚水一齊沿着眼角流下來。

第二天謝及音醒的很早,識玉伺候她盥洗梳發,說馬車已經備好,用完早飯後就能出發去宮裏。此時姜女史走了進來,也不說話,就在一旁站着。謝及音放下碗筷,似恍然想起院子裏還跪着個人,對姜女史道:“讓裴七郎起來吧,回去收拾收拾,這幾日閉門思過,不許他邁出房門一步。”

姜女史道了聲“是”,轉身通傳去了。

謝及音用過早飯後就入宮,太成帝下朝後就在宣室殿裏等着她,臉色并不十分好看,侍立在他身後的張朝恩悄悄朝謝及音搖了搖頭。

太成帝宣她今日入宮,是為了裴七郎的事。

太成帝冷聲訓斥她道:“朕讓姜女史到你府上去,是為了教你規矩,指點着你,免得你被詭計多端的男人騙了,做出什麽有違禮法的事。可你不僅不聽她勸谏,竟敢帶着裴七郎到刑場去,若非當日監斬的是崔青雲,朕看你能翻了天,将裴家人都當場免罪放了!簡直荒唐!”

謝及音聞言慌忙跪拜,“父皇息怒!父皇真是冤枉兒臣了,那裴七郎一身世家公子的臭毛病,兒臣若不調教好他,讓他明白尊卑,只怕日後用起來不得心思。”

太成帝道:“他敢違你的命,你着人打他便是,他若有幾分硬骨頭,早就一劍自戕了!”

“兒臣帶他去刑場,一是想着震懾他一番,教他知道違逆本宮的下場。二是聽說監斬官是本宮的驸馬,這才故意帶着裴七郎去氣他……”謝及音擡眼偷偷觑太成帝,“不知驸馬有沒有來找父皇告兒臣的狀?”

昨天崔缙料理完監斬的事情後匆匆入宮,确實在太成帝面前狠狠參了謝及音一本。崔缙說她恃威驕縱,擾亂刑場法紀,有損皇家天威,應該殺了裴望初,讓嘉寧公主收心正道。

他說得義正言辭,可太成帝看他的态度,卻非完全公而忘私,分明是被人冒犯狠了,頗有幾分氣急敗壞的味道。

太成帝道:“驸馬确實對你頗有微詞,你們是正經夫妻,你莫要将他得罪狠了,更不願同你好好過日子。至于那裴七郎……”

謝及音道:“兒臣已經狠狠教訓他了。”

“哦?”太成帝似是不太相信。

前日姜女史回禀說嘉寧殿下待裴七郎極好,恨不能出則同行,入則同寝。太成帝不信她能罰得下手,覺得無非就是不痛不癢地訓斥幾句。

謝及音道:“兒臣已罰他在院中跪了一夜。”

太成帝雙眉一挑,“朕記得昨夜可是下了大雨。”

“那又如何,”謝及音一副不甚在乎的态度,“只聽說淹死的,沒聽說淋死的。”

說是喜歡,卻又能下得去如此狠手。一時間,太成帝有點琢磨不透這個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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