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親近
謝及音好不容易在太成帝面前周旋過去,臨走之前,太成帝再次警告她不可縱容裴望初。她離開宣室殿後沒有立即出宮,而是折身前往芳清宮觀尋端靜太妃。
端靜太妃姓謝,是謝黼的妹妹,魏靈帝的夫人,年方二十六歲。謝家本是魏靈帝的外戚之一,謝黼取得皇位後,殺魏靈帝,封她為端靜太妃,因見她一心求道,便在宮中設芳清宮觀,端靜太妃起居問道皆在宮觀中,不常與外人往來。
謝及音走進芳清宮觀時,見端靜太妃正在院中磨朱砂,兩個小宮女在旁盯着煉丹爐。謝及音摘了帷帽,叫了聲“姑姑”,端靜太妃這才看見她,放下了手裏的金杵。
“我這兒不常來人,一來竟是稀客。你是及音吧,數年不見,快認不得了。”
謝及音走上前同她見禮,“我冒昧打攪,是聽聞姑姑擅做五石散,所以想來讨一些。”
端靜太妃聞言笑了笑,招呼煉丹爐旁掌扇的侍女道:“壽兒,去取兩瓶五石散來。祿兒,你去給嘉寧公主泡盞清樨白露茶。”
待兩個侍女都走了,端靜太妃與謝及音走到八角亭中坐下,端靜太妃端詳着她說道:“我看嘉寧醉翁之意不在酒,眼下無人,你有話就說吧。”
“既然姑姑問,那我就直說了,”謝及音道,“我今日來拜訪姑姑,想請姑姑幫忙在新沒進宮的奴婢中尋個人。”
“什麽人?”
“原河東裴氏裴衡之女,裴星羅。”
裴家的案子鬧得很大,端靜太妃微愣,推辭道:“我哪有這個本事?”
“我也是無人敢求,所以才求到了您這裏,若您肯幫這個忙,”謝及音說道,“我也會在宮外幫您打聽前太子的下落。”
端靜太妃驀然起身,警惕地審視着謝及音。
當年謝黼破城之日殺死了魏靈帝,但太子蕭元度卻在端靜太妃的幫助下逃出了洛陽宮。謝端靜是蕭元度名義上的母妃,卻是事實上的情人,他們的關系隐蔽到連魏靈帝都未曾察覺,謝及音一個遠離洛陽宮的出嫁公主,又怎會……
端靜太妃與先太子蕭元度的事,是裴望初告訴謝及音的。見端靜太妃這受驚的反應,十有八九是真的。
謝及音安撫她道:“姑姑別擔心,你如今被軟禁宮中,連身旁侍女都不可信,落魄至此,我有何必要來害你?我請姑姑幫忙,不過是禮尚往來,互相幫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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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壽兒捧着兩瓶五石散朝八角亭走來。端靜太妃掌心出了一層冷汗,飛快地同謝及音道:“好,我答應你。”
她将裝着五石散的玉瓶送給謝及音,面上又恢複了和顏悅色,細細叮囑她道:“你從前未服過五石散,初次不可太多,止取三錢,以十二錢黃柏水煎服,服用後半個時辰再請人來服侍,是最暢快的。”
謝及音面色一紅,“我記下了。”
端靜太妃送她出門,“這兩瓶吃不了多久,我最近在研究新方子,一個月後,你再來取。”
謝及音走後,宮女壽兒悄悄前往宣室殿,一字一句地學給太成帝聽。
太成帝自以為了解了謝及音的性子,“朕這個女兒耽于歡色,沒什麽大志氣,正經人家的女郎,誰會服食五石散,也不怕吃壞了身子……罷了,随她荒唐去吧,所幸朕還有阿姒,她是個乖巧懂事的。”
離宮回府的路上,謝及音讓侍衛長岑墨悄悄往嵩明寺一趟,送信給嵩明寺的釋行方丈。他與裴家有舊,謝及音請他夜裏去趟亂墳坑,找到裴衡夫婦的頭顱和身體,縫合成全屍,另尋一僻靜地安葬。
沒過幾天,便有人發現裴衡夫婦的屍體不見了,此事傳進了太成帝耳朵裏。張朝恩說亂墳坑夜裏常有野犬出沒,許是被刨走了也說不定。他說的有道理,但太成帝心裏還是有點懷疑,于是诏姜女史來問。
姜女史面陳太成帝道:“殿下自刑場歸來那日,沖裴七郎發了好大的脾氣,讓他在雨中跪了通宵,又命其閉門思過,每日只給一碗米湯,說是要罰到他認錯求饒為止。”
“嘉寧氣性倒是不小,”太成帝說道,“這麽說,倒不會是嘉寧收殓了裴衡夫妻,要去讨好裴七郎。”
他揮揮手讓姜女史退下,姜女史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卻見裴七郎又跪在了院子裏。
姜女史向識玉打聽,“這是又怎麽了?”
識玉努努嘴,“還能是怎麽,胳膊擰不過大腿,想通了呗,來給殿下賠禮道歉了。”
“殿下呢?”
“剛服了五石散,正在屋裏歇着呢。”
五石散……嘉寧公主還服這種東西嗎?姜女史望了一眼裴望初清癯的背影,輕手輕腳地走到花窗前。
隔窗響起謝及音慵懶散漫的聲音,輕綿綿的,“誰在那邊?”
姜女史答道:“是臣,姜昭。”
謝及音道:“你進來,給本宮捶捶腿。”
姜女史從沒做過這種事,扭頭看向識玉,識玉聳了聳肩,表示殿下又沒叫她。姜女史只好硬着頭皮走進去,繞過沉香木屏風,一眼看見了歪倚在床邊窄榻上的謝及音。
她拆了發髻,釵環随手扔在一邊,長發垂如素錦,被透過花窗的陽光一照,又如流光溢彩的珠面軟緞。因為服食了五石散的緣故,她的臉色顯得比往日紅潤,鴉羽似的長睫垂下,尾端又輕輕上揚,似在笑,無端地勾人。
只有身邊人知道她模樣生得極美,姜昭看了一眼後便垂下目光,走上前去。
“五石散性燥傷脾,更有損女子儀德,殿下還是少服為好。”
“聒噪什麽……”謝及音蹙眉,風情更甚,“本宮腿軟,你過來捶捶。”
姜女史心裏不樂意,可服了五石散的謝及音跟醉鬼似的扶不起來,更聽不得勸。她只好輕手輕腳地上前,握拳給謝及音捶腿。
誰知捶了沒幾下,謝及音便十分嫌棄地一把推開她,“本宮又不是泥做的,你在這兒雕什麽花兒?滾出去!”
姜女史聞言松了口氣,馬上起身往外走,誰知還沒邁出門去,便聽謝及音推窗喊道:“院裏跪着的,進來回話吧。”
裴望初從地上站起來,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擡步往屋裏來,在門檻處與姜女史擦肩而過,姜女史回頭看了他一眼。
謝及音睜開了眼,目光落在繞過屏風,正向她跪地行禮的裴望初身上。
她漫不經心地問:“怎麽出來了,有事找我?”
裴望初道:“我來拜謝殿下。姜女史進宮回話,想必是為了家父家母屍首被人收殓一事,她既已回來,此事就算遮掩過去了。”
謝及音的眼睛又阖了起來,“沒什麽要謝的。”
裴望初起身上前,右手并指落在謝及音的手腕上。他的指腹有些涼意,冰得謝及音胳膊一縮。
“殿下的脈象太快,體虛內燥,這五石散,以後還是不要服了吧。您要見我,總還有其他辦法。”
他倒是精明得很,但謝及音不承認,只說道:“上品的五石散千金難求,莫說得好像本宮在為你遭罪一般,你還不值得如此。”
裴望初不作聲了,謝及音臉上又有了幾分朦胧之态,體內三分虛七分燥,突然反扣住裴望初的手。
裴望初沒有掙開她,反而摩挲着她脂玉般的手背,輕聲問道:“殿下想要我如何?”
“如何……都可以嗎?”
“只要殿下喜歡。”
謝及音勾着他的衣襟往前,裴望初傾身籠罩住她。他身上有種幹淨清洌的冷香,像雨後的芭蕉葉,月下的明川雪。
他極溫柔極缱绻地待她,撫過她一層又一層減少的薄衫。情意漸濃時,謝及音卻突然攔住了他。
她望着他,眼裏有了幾分清醒,輕輕搖頭。
于是裴望初起身,整理好衣服,從容向她賠罪道:“冒犯殿下,罪該萬死。”
謝及音聞言失笑。
他該萬死嗎?那她呢?
無論是尋找裴家遺孤還是為裴衡夫婦收屍,謝及音自認為不是為了在裴望初那裏讨個好。對阖族傾覆的裴家,謝及音心中懷有悲憫和愧疚,縱然這悲憫顯得毫無立場,別人看着像貓哭耗子,可她覺得自己心裏是清淨的。
如今她在幹什麽,竟以此恩為挾,想交換裴望初的侍奉與親近……她竟然……如此卑鄙嗎?
謝及音攏了攏淩亂的衣衫,見裴望初正靜靜地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想法。
他心思極敏銳,而謝及音卻不願被他參透。于是她單臂撐在枕上,問他道:“其實本宮同父皇讨要你,是搶在阿姒妹妹前面的。剛才本宮在想,倘她先下手讨了你去,你待她,與待本宮會不會是同樣的殷勤?”
裴望初一愣,似是沒料到令她敗興的原因竟是這個。
裴望初默然片刻後,語氣平靜地說道:“若是為人奴仆,自要受人驅使,就像同一架琴,經您與佑寧殿下的手,想必也沒什麽不同。”
“那你心裏就甘願如此嗎?像一件可以随意易手、随便處置的死物那樣活着……”謝及音側視着他,“你曾經可是聞名遐迩的裴七郎啊。”
“裴氏已沒,世間也不再有什麽裴七郎,”裴望初擡眼看向謝及音,“只是殿下為救我一命費了好些心思,總不能辜負殿下好意,讓您落得一場空。”
謝及音輕嗤,“難為你都落到這般田地了,還要替本宮着想。不過你不必擔心,這世間的好兒郎濟濟如雲,正如你視本宮與阿姒如出一轍,本宮也不是非你不可。哪天你若是死了,或者本宮把你送人了,自會有更加姿容出衆、聰明懂事的人來填補你。”
她很少在裴望初面前稱“本宮”,似是聽不得別人同情她。于是裴望初改了口:“是我自己想活着,感念殿下恩德,日後定會悉心服侍殿下。”
謝及音垂下眼皮,似是困倦了,揮揮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扯過搭在一旁的兔毛軟毯蓋在她身上,這才轉身退出去。
自上房出來,下了臺階,向東西各連着一條長長的垂花廊。裴望初迎面撞見崔缙,他應該是剛從宮裏下值回來,身上還穿着绛色鶴紋官袍,頭戴高冠,顯得極有氣勢。
看見裴望初,崔缙的表情瞬間變得厭惡,他睨着裴望初,嘲諷道:“裴七郎果然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裴衡的頭七還沒過吧,戴孝在身,與仇人之女尋歡作樂,果然是風流真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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