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挑釁

過幾日是崔缙的父親崔元振的五十大壽,屆時世家名流都會前往拜會,崔缙是來通知謝及音早做準備的,結果一踏進主院就聽姜女史說謝及音服了五石散,如今正将裴望初招在屋裏服侍。

崔缙與謝及音成婚三年有餘,知道她慣會裝清高自持。他不喜歡她,她也從未試着放低姿态讨好他,明明是半路上位的公主,架子拿得仿佛是天生的皇室女。

崔缙想到她有了裴望初後連從前最看重的顏面也不在乎了,任旁人罵她浪蕩,心中對她更加厭惡。

然而裴望初不受他的挑釁,任他如何言語刻薄,只是一副不喜不怒的模樣。

“殿下剛睡着,驸馬有事相求,恐怕要等殿下睡醒了再來。”

“求?”崔缙嗤然,“我是嘉寧公主的夫君,又不是她的奴才,只有她求着我敬着我的份,哪裏需要我去求她?”

“是嗎?”裴望初不以為意道,“看來是我以己度人了。”

他倒是不在乎被罵作謝及音的奴才。

看着眼前清風不動的裴望初,崔缙想起了一樁往事。

彼時他與裴望初都在膠東袁崇禮門下求學,袁崇禮要做一張琴,要學生們各自去尋找木材以供挑選。崔缙和楊家五郎快馬趕到郡上,挨家挨戶地拜訪郡中有名的琴士,千挑萬選,終于花重金買到一塊紋路清晰、質地上乘的楠木。而裴望初卻看似十分随意地在院子裏砍了一棵梧桐,連皮也沒剝掉就獻到了袁崇禮面前。

袁崇禮要他們各述其珍稀之處,崔缙講述了自己如何趕去郡上、如何四處打聽、如何誘以重金、許以誠心才得到了這塊木頭。裴望初只說了一句話:

“此木是學生初來膠東時親手栽種,常聞雨瀉其葉間,雷鳴其冠上,觀之則心靜。”

最後袁崇禮将所有的木頭都依其材質挑選絲弦做成了琴,于他們學成歸去時臨別贈予。

崔缙在膠東買到的楠木雖然珍貴,但洛陽城裏比它質地更好的楠木層出不窮,那張楠木琴很快就被崔缙束之高閣。反而是裴望初手中那張材質低劣的桐琴,他一直帶在身邊使用,因他高妙的琴技,久而久之,衆人都快忘了那張琴的材質,只記得琴名“月出”。

崔缙心想,他好像向來不在乎世人對材質的評價,說他的琴是朽木也好,罵他是奴才也罷,他總是一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

裴望初不想與崔缙糾纏,見他沒有要繼續為難的意思,便拱了拱手,繞開崔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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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缙望着他的背影依然想不明白,他是真的什麽都不在乎嗎?還是說只有裝成如此無欲無求的模樣,才能自欺欺人地維持自己最後的體面?

崔缙去見謝及音,通知她過幾日要到崔家去赴宴,她作為兒媳應該提前備好生辰禮物。

“聽說我的嫂嫂們有的繡了白鶴賀壽屏風,有的親自磨了一副白玉棋子,你是嫡媳,不能落到她們下乘去。”崔缙道。

謝及音仍懶懶地靠在榻上,身上披着兔毛毯,一副不甚清醒的樣子,聽完崔缙的話後卻笑了,“嫡媳?本宮跪地上給他磕三個響頭,你看他敢受不敢受?”

崔缙微愠,“謝及音,你別太過分。”

謝及音道:“你父親的生辰年年過,往年也沒這麽多規矩。”

崔缙道:“今年是父親的整壽,他又剛被擢為尚書令,就連陛下都會派張朝恩前去,何況你我小輩。你不看我的面子,總要看陛下的面子。”

崔家現在确實如日中天,聖眷正隆,太成帝離不開崔元振父子,否則也不會寧可把裴望初賜給她,也不同意她與崔缙和離。

謝及音本也沒指望不露面,“知道了,本宮會去的,至于賀禮麽,若是本宮送得不合心意,崔尚書當衆摔了便是。”

崔缙覺得她真是愈發張狂,不可理喻。

到了崔元振壽辰那天,謝及音與崔缙同往崔家赴宴。

崔缙是崔元振最出色的兒子,年紀輕輕便官居散騎常侍,然而他的妻子卻是惡名昭彰、風流無度的嘉寧公主。他們的馬車一到就成為衆人視線的焦點,崔缙先下車後轉身伸手想要扶她,卻被謝及音推開了。

崔缙心裏一惱,低聲道:“這麽多人看着,殿下不要給臺階不下。”

他真是什麽面子都想要,明明沒人會信他們夫妻感情和睦,可崔缙偏要在人前作出一副恩愛姿态,生怕被別人看了笑話。

謝及音擡手整了整帷帽,說道:“阿姒妹妹可瞧着你呢。”

崔缙回頭,果然看見謝及姒的馬車也到了,她端坐在馬車裏,一雙秋目盈盈,正悵然若失地看着崔缙。

崔缙猶豫了一瞬,收回了想要扶謝及音下車的手,謝及音将手遞給随車同行的識玉,慢條斯理地踩着馬凳走下來。

如今的崔家與在汝陽時不同了。從前的崔家只是依附謝家而存的二等世族,族中子弟只在汝陽郡內交游,如今崔家一躍成為洛陽新貴,崔元振被拔擢為尚書令,前來崔家賀壽的人車馬盈門,送來的賀禮更是堆金砌玉,明珠委地。

崔缙與崔元振一同招待賓客,謝及音坐在女眷院內,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一只玉扳指。女眷裏沒人敢來招呼她,只有謝及姒,笑吟吟地提裙入席,正坐在她對案。

“今日瞧着皇姊與驸馬的感情不錯,看來是日子過到一起去了?”

謝及音收起玉扳指,端起了茶盞,“尚可吧。”

謝及姒笑了,“皇姊真是厲害,崔驸馬心氣高,你招了裴七郎在身邊,他仍能待你如此體貼,可見驸馬對姐姐你愛重之深。”

謝及音隔着垂紗看向她,“怎麽,你羨慕我?”

謝及姒道:“名動洛陽的裴七郎,多少人曾想嫁都嫁不得,如今竟委身在皇姊身邊以色事人,更有崔驸馬大度,不與皇姊計較。皇姊一下子占了兩位好郎君,怎能不讓人羨慕?”

說起這個,滿堂女賓神色各異,或不屑,或厭惡,或惋惜。從她們臉上掃一圈,個個都是嫌棄。

謝及音心裏也很厭煩,她沒想到謝及音會搶了張朝恩的活,特地跑來崔家跟她搶白。可她圖什麽呢?崔缙?還是裴望初?

謝及音對謝及姒道:“你若喜歡,我把裴七郎送還你。”

聽見這個“還”字,謝及姒以扇掩面,笑了,“皇姊還是自己留着受用吧,不要的東西,扔了就是扔了,哪有再撿回來的道理。”

“那不然,把我的驸馬送給你?”

宴請女賓的芙蓉園與主院只隔着一道牆,以回廊相連,盆松假山作隔。謝及音與謝及姒坐在廳堂上首,她們身後的屏風後面開着兩扇菱花窗,正對着與主院相通的連廊。

崔缙正站在花窗前,目光落在屏風隐約印出的兩個輪廓上,将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謝及姒先是一愣,随即輕嗤一聲。

“皇姊這是什麽玩笑話,本宮貴為大魏公主,天下的好兒郎挑不完,何必非要撿皇姊的男人呢?何況……崔驸馬和裴七郎,本就是本宮先丢棄,才淪落到皇姊手裏,哪有撿了破爛後再巴巴當寶貝送回去的?”

謝及音自小就不愛計較口舌之争,所以謝及姒對她說話犀利慣了,近來又聽說她将裴七郎讨了去,謝及姒心中有氣,說話更加不客氣,恨不能每個字都踩在謝及音頭上。

在座的貴夫人們暗暗咋舌,私底下互相遞眼色,崔缙的幾位嫂嫂樂得見謝及音下不來臺,并沒有出言打圓場的意思。

謝及姒習慣了,謝及音也習慣了,只當她是驕縱的小姑娘耀武揚威,并不想與她鬥氣,便沉默不言,又玩起了手上的玉扳指。

“皇姊這玉扳指哪來的?色澤不錯,紋路卻是瑕疵。前幾日父皇賞了我一塊木瓜大的和田暖玉,暖玉養人,皇姊若是喜歡,剩下的邊角料也夠雕好幾個扳指了。”

謝及音道:“不勞你破費,這玉扳指跟了我許多年,我不打算換新的。”

“倒看不出來,皇姊竟如此長情,”謝及姒輕笑,“琴要舊琴,人要舊人,玉扳指也要舊的……皇姊,你同我說實話,早在我和裴七郎還有婚約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惦記他了?”

“謝及姒,”謝及音被她刺得有些不耐煩,語調微冷,“你既是大魏最尊貴的公主,三句話不離這兩個男人,不覺得有失體面嗎?”

“你說本宮有失體面?真是笑話!”

謝及姒聲調揚起,滿堂竊竊私語陡然沉默,廳堂內安靜得連擱置筷子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她美豔的面容冷若冰霜,盯着謝及音藏在帷帽後的面容,暗暗咬緊了一口銀牙。

自她成為謝家的嫡出姑娘,漸漸籠絡走父親的全部寵愛後,她已經很少會對謝及音生出這種不甘心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冷眼俯視謝及音,在人前對她表露一些無傷大雅的憐憫。

可是她沒想到,謝及音竟然真将裴七郎讨了去,如此大膽,又如此不顧廉恥。

那是她曾歆慕過、惦念過的世家公子,是令她能在世家貴女面前掙得滿堂妒羨的裴七郎,是她暗暗攢着嫁妝、數着婚期的未婚夫。

她為了嫁給裴望初,舍棄了自幼與她有青梅竹馬之誼的崔缙,然而她寧可見裴七郎死了,也不願見他自折風骨,去做謝及音的奴才。

謝及音憑什麽敢如此侮辱裴七郎……

“皇姊若是懂什麽叫體面,何必緊盯着從我手裏搶人?你既自幼喜歡崔缙,我讓給你便是,可你有了驸馬還不知足,又要将裴七郎也搶去,是我哪裏得罪了你,你要如此待我?”

謝及姒這口氣憋悶了許多天,如今不顧場合地發洩出來,說到最後竟有了幾分委屈的哽咽。

謝及音被她氣得渾身發抖,帷帽遮蓋下的面容羞窘得像火燒一般,她往下座掃了一眼,諸位貴婦人都停箸垂首,支着耳朵聽她倆的笑話。

謝及音極讨厭被看笑話。

且不說當初是謝及姒咬死了不肯救裴望初,才逼得謝及音自毀名節出面救人,這個中情由不足與外人道,今日是崔元振的壽辰,謝及音寧可她打上公主府去,也不願陪着她在崔家的壽宴上丢這麽大的臉。

她試圖搬出長姐的威嚴讓謝及姒冷靜點,可謝及姒半分不怵她。

“記得本宮幼時,從父皇那裏得了一顆東海夜明珠,能照得整室生輝。不料屋裏藏了只碩鼠,一直暗暗從旁窺伺,等着夜明珠不小心從高臺上跌落,碩鼠便迫不及待将它偷回了洞裏。”

“謝及姒,你适可而止。”

“皇姊,你說這碩鼠的陋洞被夜明珠的光一照,是不是顯得更加難看?那夜明珠,也未必情願以珍寶之質,投腌臜之地吧?”

謝及音忍無可忍,倏然起身,推開桌案就往外走,衆人紛紛閃避,偏偏又在門口撞上了崔夫人。

崔缙的母親,她名義上的婆母。

“殿下這是要去哪裏,莫不是我來晚了,怠慢了殿下?”

謝及音冷冷甩了她一眼,“崔夫人聽牆角還沒聽夠嗎?”

她當真是氣急了,半分面子都不給,離開芙蓉園,徑直登上公主府的馬車,吩咐着要回府去。

識玉小心翼翼地問道:“驸馬那邊……”

謝及音咬牙切齒道:“都是混帳東西,不必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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