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分憂
謝及音的母親是寒門孤女,除了絕色的容貌與溫柔的性情外一無所有。謝黼年輕時大概真的愛過她,為了她不惜與家族對抗,要娶她做夫人,做謝家未來的主母。
然而母親自生下她後就纏綿病榻,她陪伴謝及音的時間并不長,教給謝及音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忤逆你父親。”
謝及音在這句話的陰影中長大。母親希望她通過乞憐的方式過得好一點,卻不知她的名聲、她的婚姻、她的餘生,都在沉默的承受中慢慢崩塌。
如今謝黼成了一國之君,又要讓他的子民來承受這一切。
謝及音沒過過苦日子,可是聽識玉講起時依然覺得揪心。太成帝将河東子民皆視為裴家舊人而肆意踐踏,五口之家,該如何靠抽完稅後二十餘斤的口糧過冬?
而太成帝如今正居高臨下地怒視她,逼問她這些話是否是裴望初指使。
她看得出來,他對裴望初動了殺心。
張朝恩在太成帝身後沖她輕輕搖頭,眼神似是悲憫,又似是哀求。
謝及音捂着臉的胳膊在顫抖,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壓下心裏的恐懼,同時也壓下所有的不馴與憤怒。
“不是的,父皇,女兒雖然做錯了事,但始終同您一條心,您要打要罵女兒沒有怨言,但您不能冤枉女兒……”
謝及音的每個字,都是咬着舌頭說出來的。
太成帝問:“那你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
謝及音更不想連累識玉,撒謊道:“是前幾天聽見有人教街上的小孩子唱童謠時是這樣說的,只聽見了這幾句。”
張朝恩從旁解釋道:“昨天崔驸馬剛抓了幾個混進洛陽城的河東反賊,想必就是這些人教的。奴會讓底下的人盯緊些,不讓這些诽謗陛下的話到處亂傳。”
太成帝“嗯”了一聲,猶有怒氣,卻見謝及音先委屈得眼淚直落。
“您久不召女兒入宮,女兒還以為您是想起了母親……您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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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問得太成帝一愣。
謝及音聞言哭得更厲害了,泣不成聲道:“是……是母親的……忌日……”
她一身素衣長裙,渾身無一點亮色,左臉紅腫,哭得梨花帶雨,望之令人心碎。
“究竟是誰在您面前說了女兒的壞話,要挑這樣的日子誅女兒的心……女兒已經沒有娘親疼愛了,難道也要在同一天失去父親的寵愛嗎?”
她滿目傷心地望着太成帝,那雙極似她母親的眼睛,在露出眷戀與懇求的情感時,最能打動人心。
那一瞬間,太成帝也想起了早逝的亡妻。他的妻子為他犧牲了太多,在她忌日這一天,太成帝心中終于有所動容。
他嘴唇動了動,長嘆了一口氣。
張朝恩适時上來打圓場,對謝及音道:“陛下正是念着先皇後,所以才愛屋及烏,關心則亂,陛下是擔心殿下您太年輕,受人蒙騙,到頭來再傷着自己。”
謝及音望着太成帝,小聲問道:“父皇,您真的還惦念女兒嗎?”
太成帝頗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聲,說道:“你是朕的骨血,朕自然念着你。”
謝及音心中覺得可笑,面上卻作出愧疚神色,“是女兒的錯,惹您生氣了。”
太成帝正欲趁機讓謝及音交出裴望初,他要在那些反賊面前将裴望初千刀萬剮,讓他們看到真正的裴家人的下場。可是張朝恩卻搶在他前面對謝及音說道:
“殿下既然能理解,也該勉力分擔陛下的辛苦。陛下近日正為了河東反民的事憂心。這些反賊仗着裴家的舊日積威作亂,還意圖蠱惑天下人。如今裴七郎在您手裏,您應該讓天下人知道裴家人的真面目,他們并非士人之冠冕、百姓之野望,而是和洛陽城裏那些見風使舵的世家一樣,是甘願向陛下俯首的臣子。就連裴家嫡支、曾名滿洛陽的裴七郎,如今也只是為了活着而希寵固位的奴才。”
謝及音默默聽着,張朝恩說的每句話都讓她心裏涼上一分。
裴家人已經死得只剩下裴望初,他如今是公主府裏對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的奴才,可他們仍不肯放過他。
要他受百口嘲謗,萬目睚眦;要他棄冠跣足,風骨折盡。
明明不是他的錯,甚至不是裴家人的錯,他們已是帝王威怒的犧牲者,如今又要被扯作貪欲的遮羞布。
謝及音覺得喉中一陣發緊,不馴與憤怒在她四肢百骸裏沖撞,和沉重的心跳聲一起,絕望地撞擊耳朵裏的鼓膜。
一下,又一下,忍耐近乎破碎。
張朝恩此時卻扶了她一把,他蒼老的手心裏全是冷汗。
“殿下,您覺得呢?”
謝及音看向太成帝,太成帝正負手站在高處,俯視着她的反應。他的表情是冷厲的,仿佛只要她說一個不字,馬上就能讓她與裴望初一起,陷入萬劫不複的九幽地府。
謝及音嘴角牽動了一下,用盡所有的力氣去作出一個輕松的、渾不在意的表情。
“我當是什麽大事,不過一個奴才。只要留着他那張臉,哪怕讓他像畜生一樣在洛陽街上爬,女兒也是不在意的。”
太成帝嘴角一勾,不知是信還是不信,靜靜打量着謝及音。
“怎麽……父皇還不滿意嗎?”謝及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子,小聲道,“您給了阿姒那麽多賞賜,女兒只向您要過一個奴才,可沒有再奪回去的道理。”
“他可不是尋常奴才,”太成帝睨着她,“朕可以不奪回來,那你說說看,準備如何為朕分憂解難?”
謝及音面露為難,“這……折磨人的法子倒有許多,但想必父皇既不想落下惡名,也不想讓姓裴的博取天下人憐憫,容女兒回去慢慢想,定會想個好主意出來,不讓父皇失望。”
她這話倒是說在了太成帝的心坎上。
士人很有些吃軟不吃硬的臭毛病,倘一刀砍了裴望初,或者将他折磨至死,縱有震懾之效,亦有可能激起更大的憤怒。
張朝恩見狀,趁機對太成帝道:“秋分後裴家死了那麽多人,論震懾人心,倒不差裴七郎這一個。或許嘉寧殿下的話是對的,對于恃門望而不臣者,誅心,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太成帝心中仍懷疑謝及音是要保下裴望初,可權衡之後,又确實沒有更合适的做法。于是太成帝心中有了決定,打算暫且饒裴望初一命,看他的好女兒之後如何為他分憂解難。
“你回府後,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朕等着看你的行動,”太成帝警告謝及音道,“朕不想再聽見什麽舉案齊眉、密如眷侶這種話了。”
謝及音恭順領命:“兒臣遵旨。”
太成帝揮揮手讓她退下,謝及音恍惚着走出宣室殿,被寒風一吹,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識玉見她形容狼狽,忙為她裹上披風,小心問她發生了什麽。
謝及音擺擺手,已經累得一句話都想說,扶着識玉的手緩緩邁下丹墀,回頭望了一眼宣室殿,才發覺馬上要入冬了。
她回府後閉門不出,不吃不喝,也不點燈,無聲無息得蜷在內室裏,拿軟毯将自己整個罩住,只有幾縷發絲露在外面,散落在白色的軟毯上。
識玉上次見她如此,是她母親去世時。
那日天降驟雪,謝及音一頭栽倒在雪地裏,被扶回房間後,就這樣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躲了三天,後來又大病一場。
識玉擔心她,又不敢勸,猶豫再三,去找了裴望初。
裴望初走進來,便看見小榻上隐約聳起一團。室內昏暗寂靜,他拾起蓮花宮燈旁的火折子,忽聽榻上傳來極低的懇求聲。
“別點燈。”
他放下火折子,将謝及音蓋住臉的毯子揭開,扶她坐起,在她臉上摸到了滿手的淚痕。
裴望初用指腹輕輕為她拭掉眼淚,發覺她左臉又腫又燙,驀然頓住了。
“是謝黼,還是楊氏?”
謝及音不說話,整個人都在發抖。
裴望初嘆息了一聲,用軟毯将她裹住,摟在懷裏問道:“殿下是覺得冷嗎,還是心裏害怕?”
他懷裏有清冽幹淨的氣息,謝及音的額頭抵在他身上,眼淚很快濕透了他的衣襟。
她在害怕,既害怕父皇的兇狠,也害怕自己的懦弱。
“巽之,你再同我說句實話吧……”
她第一次喊他的表字,從前,她只在心裏偷偷喊過。
裴望初極輕地“嗯”了一聲,“殿下想問什麽?”
謝及音問道:“你怕死嗎?”
裴望初道:“不怕,但更想活着。”
“你願意為了我赴死嗎?”
裴望初笑了笑,“我這條命,本就是殿下救回來的,若為殿下赴死,正是宿命所歸。”
謝及音心中動容,仰起臉來看着他。昏暗的光線中,她的輪廓顯得溫柔而模糊,只有一雙蓄滿了淚水的眼睛,亮如雨夜檐下燈,哀憐而柔情地與他對視。
她低聲問他:“那你願意為了我……活下去嗎?”
聞言,裴望初眼神一顫,繼而緩緩垂下。
他沒說話,謝及音心裏發慌,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命是我救的,你願意為了我赴死,為何不能為了我活下去,難道活着比赴死還難嗎?”
她語調近乎哀求,緊緊地抓着他不放,“為什麽?”
裴望初想安撫她,卻又不忍心在這種情境下對她撒謊。
“或許是因為,我也會有撐不下去、想要逃避的時候,會有生則兩難、死則兩全的時候。殿下,人可以自私地赴死,卻不能自私地活着。”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本宮不許……”謝及音的聲音在發顫,抓緊了裴望初,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幾道紅印,仿佛怕自己一松手,他就會消失。
“你知道本宮為了救你費了多大力氣嗎,既然你的命是本宮的,本宮不許你死,你要為了本宮活下去。”
裴望初緘默不言,擡手緩緩為她拭掉眼淚。
“……你答應我,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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