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君子
裴望初回大成寶殿找謝及音時,見她已添完香、求完簽,正站在殿前羅漢松下同一男子說話。
那男子是王六郎,因母親生病痊愈,來嵩明寺還願,遙見大成寶殿中一女郎身姿窈窕風流,發髻銀白如月,又有帶刀侍衛相随,知她是嘉寧公主,于是特意等候在外,上前一見。
“王六郎,真是不巧,”謝及音還記得他,接過識玉遞來的帷帽戴上,似笑非笑的面容隐在朦胧的垂紗之下,“來嵩明寺還個願,也能被本宮掃了興致。”
王六郎拱手行禮道:“子昂并無此意,是特地在此等待殿下。”
“是嗎,”謝及音好奇,“你找本宮有事?”
王六郎面有猶豫,踯躅一番才說道:“也不是有事,上次在紫竹林雅集中拂了殿下面子,心裏一直過意不去,今日得遇殿下,想向您道個歉。”
謝及音問:“那天本宮讓人綁了你,你不介懷,反倒來同本宮道歉?”
“那天……本就是我等浮浪子弟無禮在先,”王六郎面有薄赧,“您是女郎,且是公主,我等不該言行無狀冒犯,受懲也是應該。”
“是嗎。”謝及音笑了笑。
當時在雅集上,謝及音是刻意那樣做,所以沒往心裏去;今日王六郎的話,她心中不信,也未放在心上。
謝及音擡頭看見裴望初走了過來,挑起帷帽前的垂紗問他道:“本宮的手钏找到了嗎?”
“從這裏到山下都沒有,許是丢在路上了。”
裴望初走到她面前,将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掌心裏是一圈用绛紫色的藤纏成的圓環,彎折處是柔軟的,明顯是剛被人折下來。
裴望初道:“這是最好看的一節葡萄藤,您先湊合戴這個,回頭我再賠給您個更好的。”
謝及音笑了,“什麽爛草拙藤,若是磨紅了本宮的手,屆時再找你算賬。”
她将手伸出去,裴望初托起她的手腕,将葡萄藤纏成的手钏套在了她手上。紫紅色的葡萄藤襯着玉白纖長的手指,翻轉揮動間自有一番天然出塵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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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郎旁觀着這一幕,心中頗為感慨,見謝及音繞過她要走,忙喊住她:“殿下!”
謝及音微微側首,“王六郎還有什麽事?”
“您……請您稍等我一會兒,我有東西要給您。”
他未等謝及音同意,轉身就走,過了約半炷香的時間又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手裏握着一幅卷軸。
“上次當衆拂拒了您,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這是我應釋行主持畫的嵩明寺山水圖,若您不嫌棄,還請收下,容我略表歉意。”
王六郎的畫尺寸千金,一幅難求。謝及音沒接,說道:“既然本是給釋行師父的畫,本宮怎好奪人所愛?”
“我這幾日在寺中齋戒,再畫一幅便是,今日若不把畫給您,下次……下次又不知何時才能再遇到您。”王六郎雙手将畫捧到謝及音面前,希望她将畫收下。
謝及音有些驚訝于王六郎的态度。
當時在雅集上,他除了拒絕自己之外,并未有什麽過分的言行,愧疚至此,竟然是個不容行有微瑕的真君子。
“既然如此,這畫本宮就收了,”謝及音接過畫軸,态度溫和道,“從前的事,王六郎不必再放在心上。”
王六郎目送他們離開,從背影望去,好似一對恩愛的神仙眷侶。他們行至馬車旁,裴望初給謝及音放下車凳,怕她上車時踩着裙擺,細心地幫她輕輕提起。
曾矜貴不可攀折的裴七郎做起伺候人的事竟如此行雲流水,王六郎心中有些震驚,一時分不清他是效勾踐卧薪嘗膽,還是心甘情願折于裙下。
不過嘉寧公主……王六郎想起她撩起垂紗看向裴七郎時的那一幕,那雙含嗔帶笑的眼睛,确實令人見之忘俗。
王六郎心中有些遺憾,後悔當日在紫竹林,沒有為她作一副畫。
謝及音準許裴望初上車與她同乘,馬車裏,她徐徐展開王六郎贈予她的嵩明寺山水圖,贊嘆不已道:“山川雄厚,草木華滋,可見作畫之人心靜而神逸,有浩浩君子風。王六郎真是不負盛名。”
裴望初正在給她沏茶,聞言往畫卷上瞥了一眼,說道:“此畫确實不錯,但并非王瞻的最高水平。他的人物比山水畫得更傳神。”
謝及音擡眼看他,“你見過?”
“嗯,他的老師是吳向道,殿下聽說過嗎?”
謝及音搖頭,“我對筆墨功夫研究的不多。”
“兩朝帝王的秘戲圖均是出自吳先生之手,”裴望初語氣淡淡道,“殿下大婚時壓箱底的秘戲圖應該也是。”
謝及音:“……”
秘戲圖,那不就是春宮圖嗎?
想起王六郎那張儒雅溫和的臉,謝及音有些難以置信,“你是說王六郎他也畫……”
裴望初眉眼一彎,“有浩浩君子風的秘戲圖,殿下好奇嗎?”
“別胡說八道!”謝及音瞪了裴望初一眼,懷疑他是故意消遣王六郎。浩浩君子風的秘戲圖……那是什麽東西?
見謝及音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裴望初将嵩明寺山水圖收了起來,随手塞在座下的匣子裏。
“其實秘戲圖考驗作畫者對動作、情态、氛圍的把握,筆墨何時濃何時淡最見功夫。大魏文人蘊藉風流,常以此道為美談,殿下不必大驚小怪。”
謝及音斜了他一眼,“怎麽,裴七郎也畫過?”
裴望初認真道:“殿下想看,我可以學。”
謝及音輕嗤,“本宮若是想看,有現成的王六郎在,還用得着找你嗎?”
裴望初将茶端給她,“那倒也是,等王家哪天倒黴,殿下也将王瞻撈過來就是。”
謝及音端茶的手一頓,心頭冒起一簇火。
這話說的,好像她盼着王家出事。當她是收破爛的不成?
茶還沒抿進嘴裏,被重重一擱,謝及音往外一指,冷聲對裴望初說道:“你出去。”
裴望初被趕出了馬車,一路跟在旁邊走回了公主府。
謝及音一連許多天沒給他好臉色,只早晚喊他進去通發梳頭。閑來無事時,裴望初就待在東廂房裏不出門,也有人看見他從馬廄裏剪了許多馬尾毛,綁在木頭上練習盤發髻。
鄭君容仍希望說服裴望初回天授宮,姜女史則常常暗示他別忘了給裴家報仇,兩個人去找過他幾次,而裴望初每回都在專心致志地練習盤發手藝,他倆拳拳砸在軟棉花上,都十分無奈。
裴望初并非真打算這樣待一輩子,但他不願輕舉妄動,他在等待機會。
他費盡心機地去一趟嵩明寺并非為了找老和尚算命,他在天授宮裏長大,研究了十幾年的玄理和圖谶,對方究竟是在用心推演還是意有所指,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那個叫蓮池的瞎和尚分明是認出了他是裴家七郎,要故意說那些話給他聽。
裴望初一邊把玩他母親留給他的紫色螭紋玉佩,一邊在心裏琢磨。
母親生前叮囑他要找機會去嵩明寺找蓮池和尚,會不會也同樣叮囑過蓮池該對他說什麽。
蓮池說他有“帝王之相”,只是一種鼓動,還是另有深意?
還有姜昭,她是被魏靈帝的皇後派到楊氏身邊去的,如今姜皇後已死,前太子下落不明,她不去找先太子,卻縮在這無關緊要的公主府裏,繞着他這個一無所有的人打轉。
他們每個人,好像都知道一點了不得的秘密。裴望初還不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麽,但直覺告訴他,這是個拼湊起來後會改天換日的大秘密。
與此同時,謝及音這邊也遇上了麻煩。
此事本來與她沒有關系,是裴家的郡望之地河東郡出了反民,他們嫌如今朝廷的苛捐雜稅比裴家管理河東郡時重太多,于是糾集起來殺了新赴任的郡守,占據了裴家塢對抗朝廷。
太成帝聞言大怒,裴家對他的反抗本就是他的逆鱗,這些人竟敢打着裴家的旗號起事,太不将他放在眼裏。他當即令崔元振率三萬精兵前往河東,要将廢棄的裴家塢夷平,将這些反賊和同情裴家的人一律斬首。
太成帝盛怒之時,恰逢此時姜女史來報,說嘉寧殿下待裴七郎有禮有節,時有恩賞,兩人常同進同出,密如眷侶。
他将謝及音宣進宮,未聽她解釋,揚手甩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太成帝冷聲叱責謝及音道:“朕早就警告過你,姓裴的是你的奴才,你姓謝,你才是主子。你是朕的女兒,是堂堂大魏公主,不體恤朕的苦心,反倒對着一個奴才和顏悅色,朕的臉、謝家的臉都被你丢盡了!你瞧瞧,如今倒好,連河東反賊也敢打着裴家的名義來挑釁朕,你讓朕的臉往哪裏擱!”
謝及音腦袋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得疼,緩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站起來。
她捂着臉看向太成帝,朦胧的淚眼裏目光堅定,聲音不高卻清晰可聞。
“兒臣聽聞,河東叛亂乃是苛稅所致。周遭郡縣抽三成,河東因裴家之故額外抽兩成。新任的河東郡官上上下下又要盤剝兩成……五口之家秋收糧食百餘斤,抽完稅後所剩不足春種,山窮水盡,故而……”
“你說什麽?!你的意思是,反賊反朕,反倒是朕的錯?”
謝黼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向與世無争的女兒怎會在他面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指着謝及音,神情近乎陰森冷厲。
“阿音,這些話,是不是裴七郎對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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