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護短

數月之前, 崔缙在雀華街抓了一個方士。

方士名張天褚,位列天授宮第十七祭酒,魏靈帝生前對其十分倚重, 他與許多洛陽舊貴也有往來。

謝黼攻破洛陽城那日,有人在東宮見過他,而後前太子蕭元度便不知所蹤。謝黼懷疑他用邪術幫蕭元度逃走,派人到處捉拿。張天褚最終落到了崔缙手裏。

他的嘴很硬,崔缙審問了兩個月, 他什麽都不肯說, 直到崔缙将他的寡母也抓到了廷尉獄中,張天褚終于透露了一點有用的消息。

“前太子請我入宮, 并非為了助他逃走……他是為了打聽裴家……”

“裴家?”崔缙聞言緩緩擡眼, “他都問什麽了?”

張天褚回憶着交代道:“問了裴衡夫婦的事,還有裴七郎的生辰八字……他讓我把知道的事,不厭繁瑣,全都講出來……”

崔缙冷哼一聲, “你說蕭元度死到臨頭不着急逃命, 反而打聽裴家的陰私,還要你發誓不對外提及?”

“我已破天誓, 沒有撒謊的必要……”張天褚神情十分痛苦, “只求你殺了我,饒了我母親。”

崔缙再三盤問, 張天褚仍這樣說,他交代的細節與當日守宮侍女的口供倒對得上,崔缙只能選擇相信他。

沒有逼問出蕭元度的下落, 崔缙十分失望,他決定去審裴望初, 于是當天晚上回了公主府。

謝及音正坐在太師椅上,懷裏團着一只巴掌大的白貓,聞言冷笑道:“一個臭道士的空口白話,也能做到本宮府上拿人的憑據,你怎麽不說是本宮藏匿了前太子?”

崔缙勸她道:“此事事關重大,殿下不要任性,若是被陛下知道——”

“你盡管去說,大不了,将本宮一起拿下獄,”謝及音下颌微擡,睨着崔缙道,“本宮知道你有這個本事,你在父皇面前說句話,本宮的府邸都能抖三抖。”

崔缙擰眉,“你真就這麽喜歡他,喜歡到願意承受帝王之怒,冒天下之大不韪?”

“什麽天下啊,帝王啊,本宮懶得想那麽多,”謝及音輕輕撫着懷裏的白貓道,“在本宮的府邸裏,哪怕是只貓,本宮願意庇佑,誰也別想拔它一根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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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說得驕橫,但低頭看小貓的眼神卻十分溫和,屈指在它下颌上撓癢癢,看小貓崽子舒服得探出頭,嘴角柔柔一勾。

她忽而轉向崔缙道:“驸馬盯着本宮看什麽?”

崔缙回神,自覺失态,忙将目光移向別處,腦海裏卻是她低首淺笑的模樣。

可能只是從未見過,所以覺得新奇罷了。

他沉默不語,謝及音起身抱着貓走向他,聲音平和地與他講道理,“非本宮特意為難,七郎是父皇賞給本宮的,若驸馬說下獄就下獄,傳出去本宮還有何顏面?以後哪個郎君還敢在本宮身邊侍奉?”

崔缙皺眉道:“從前你身邊無人時過得也不錯,如今何必為了男人壞了自己的名聲,也令我面上無光。”

謝及音聞言眉眼一彎,端詳着崔缙道:“原來驸馬是醋了,竟連公報私仇的事也做得出來。”

“胡說八道。”

“既然不是,你何必來教訓本宮,”謝及音說道,“且不說七郎每日一舉一動都有姜昭盯着,縱他真的知曉蕭元度的下落,他在我身邊做奴才,難道蕭元度還能信任他,不趕緊跑,等着被出賣嗎?”

謝及音的話極有道理,可她越是回護裴望初,崔缙心裏就越不舒服。

他們也算是自幼一起長大,謝及音的性子冷得像塊冰,新婚夜自己甩袖而去時,她連句抱怨也沒有,他何時見過她如此護短?

崔缙冷聲道:“他若真無辜,還怕被審問嗎?”

謝及音道:“你若真不是吃醋,為何偏只盯着七郎?”

兩人有些僵持,謝及音面上妥協了一步,“這樣吧,若你能向父皇請個旨,再讓他賜三五個世家郎給本宮,本宮就把七郎交給你。”

三五個……她胃口倒是不小。

崔缙隐隐咬牙道:“殿下莫非以為我不敢?”

“怎麽會,本宮知道驸馬一向行無所懼。”謝及音嘲諷道。

崔缙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看那樣子,仿佛真要明天散朝後去宮中請旨。

第二天謝及音起了個大早,卯時不到就入宮,徑直前往千萼宮尋謝及姒。不知她同謝及姒說了什麽,崔缙下朝後剛走下宣室殿丹墀,就被謝及姒的侍女召兒攔住了。

外男不得入後宮,但崔缙是個例外,何況又是謝及姒延請,他猶豫一番,還是去了。

謝及姒盛裝麗容,備下酒席款待他,崔缙同她見禮後入席,卻發現她眼眶發紅,濃妝下掩着淚痕。

崔缙眉一皺,“怎麽哭了,是誰欺負你了?你同我說,我幫你作主。”

“尋常人欺負不了我,”謝及姒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能欺負我的人,缙哥哥怕也不會給我作主。”

“莫非是陛下和娘娘?”

“父皇母後待我如珠如玉,如何舍得欺負我。”

“除了陛下和娘娘,大魏還有誰能越得過你去。”

謝及姒冷嗤一聲,“如今連缙哥哥也來與我裝糊塗嗎,你與皇姊伉俪情深便罷了,可你何必為了哄她高興,縱容她辱到我門前來!”

“我……”崔缙自覺冤枉,“我何時與她伉俪情深,又何時縱她欺你了?”

謝及姒擦了擦眼淚,說道:“你知她同我說什麽?她說驸馬近日愈發容不得裴七郎。她本以為缙哥哥你心悅的人是我,所以才留裴七郎在身邊解悶。她還說既然驸馬有回心轉意、與她重修舊好的跡象,那裴七郎留在身邊也沒什麽意思,她要把裴七郎送還給我,說……說……”

崔缙額角直跳,忍怒問道:“她還說什麽?”

“說要教我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能落個兩頭空。”

言畢,謝及姒以絹帕掩面哭了起來。

她是被寵大的性子,從未受過此等侮辱和委屈,就連崔缙聽完也覺得謝及音過分,欲哄一哄謝及姒,又驟然想到她在父親壽宴上說的那些混賬話,讪讪收回了手。

見崔缙無動于衷,謝及姒哭得更加難過。

崔缙問她:“那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你同裴七郎曾有婚約,在你心裏,究竟是喜歡他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多一些?”

“他如何能同缙哥哥比!”謝及姒抽噎着辯白道,“婚姻是父母之命,而我與缙哥哥是自幼長大的情意,你和他在我心裏天懸地隔,如何能比!”

“那你……為何要在家父壽宴上說那些話?”崔缙将他聽到的話一字一句複述給謝及姒聽,誰料謝及姒聽完并無理虧之色。

“你既已是她的驸馬,難道還要我在她面前作求而不得的可憐相,好讓她嘲諷我、踐踏我麽?”她黯然道,“我當日那樣說,她今日尚如此欺我,我若是在她面前表現出對缙哥哥十分之一二的喜愛,她豈不是要将我踩進泥裏才肯罷休?”

崔缙聞言,望着她默然了片刻,似是在心中思量。

謝及姒梨花帶雨地望着他,“這才是我的心裏話,難道缙哥哥不信嗎?”

“我……我心裏有些亂。”

“罷了,”謝及姒自嘲地一笑,“你既已對她上心,又如何肯信我。”

“不是的,阿姒,我同她……”崔缙在心裏嘆了口氣,“并非你想的那樣。”

謝及姒望着他,微微止住了哭聲。

事已至此,崔缙解釋道:“在我心中,你與她亦是雲泥之別,我從未想過要背棄你的情意,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同她和離,與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

“那你為何要醋她身邊有男人,她名聲壞了,你以後和離豈不是更容易?”

崔缙解釋道:“拿裴七郎下獄是為了前朝的一樁案子,眼下還不能與你細說。”

謝及姒倒不在意這個,“什麽案子不案子的,能有你我的情分重要?你莫将裴七郎弄走,否則她以後天天纏着你,又要來羞辱我!”

謝及姒一哭二鬧,逼崔缙答應不再為難裴七郎。

崔缙嘴上說是為了查蕭元度的下落,心裏多少也有些心虛。

裴望初已淪為謝及音的奴才,世人甚至笑稱其為“謝七郎”,他若真知道蕭元度的下落,蕭元度也不會坐等着被抓。

自己若是因這點小事就跑去太成帝面前請旨,最後卻未審出結果,只會讓太成帝覺得自己沒用,平添麻煩。

說到底,他昨晚是被謝及音回護裴望初的态度氣着了,所以才會放話說要找太成帝請旨,今日若非阿姒及時勸住他,他恐怕已入了謝及音的圈套。

“你放心,阿姒,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她在你面前颠倒黑白,我與她有名無分,更不在意她身邊都有什麽人。只要你的心在我這裏,你我終有一天能長相厮守。”崔缙向謝及姒保證道。

謝及姒破涕為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他們說開了誤解,痛快地在一起飲宴說笑,謝及姒玉手把盞,笑靥如花,柔柔地望着崔缙。

然而她心裏卻比面上更痛快些。

謝及音竟敢跑來她面前耀武揚威,說已治得驸馬回心轉意,讓她以後少動歪心思。

得讓她樂極生悲,雞飛蛋打,她才能明白謝家只有一個讨人喜歡的姑娘,她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

謝及姒心裏思至此,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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