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星羅

眼見着到了十一月底, 若是裴道宣的夫人真的懷孕,至少已有四個月,到了該顯懷的時候。

謝端靜說裴星羅很可能被賞給了王家或者楊家, 恰逢王家設宴,謝及音以受王六郎之邀為名,帶裴望初一起前往銅陵街王氏宅邸。

王氏興于太原,家風淳樸,洛陽這支亦不喜奢華, 宅中陳設古樸典雅, 仆從數量勉強夠用,大多是皇上賞下來的, 裏裏外外穿梭忙碌。

謝及音不認識裴道宣的夫人, 她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輕輕搖頭。

恰逢王六郎出來迎接她,謝及音與他比肩并行,說想到各處逛逛。王六郎對她親切的态度受寵若驚, 便一路引着她從前院到後院, 沿假山池塘、軒廳橋廊緩緩行走,給她介紹各處景觀的意趣。

開宴入席後, 謝及音低聲問裴望初, 裴望初道:“看到了幾個堂妹,若非有意分開, 星羅應該也在王家。”

謝及音端起酒盞,以袖掩面,“那你去找吧, 小心行事。”

“殿下要自己留在這裏嗎?”

謝及音輕笑,“只有旁人敬畏本宮的份, 不勞你操心。”

裴望初看了一眼席中各人,道:“我快去快回。”

他悄無聲息地退出宴堂,沿着園中小徑前往後院。

宴堂與王氏宗婦起居的上房之間隔着一進院子,院中主房供客人居住,還有一排倒座房,供府中女性仆役起居。

今日王家有宴會,婢女們都在外面忙碌,此時院中靜悄悄的,裴望初從倒座房的東側一路查看到西側盡頭,房中一個人也沒有。

他正要去別處查探,忽聽供客人居住的主房裏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聲。

他腳步一頓,悄悄走到主房窗後。

主房門窗皆閉,從窗縫中仍可見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正趴在桌上行不軌之事。那女子面紅眼媚地仰起臉,正是裴望初遍尋不得的嫂子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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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他也認得,是王夫人的外甥李慶,洛陽城裏有名的纨绔。

裴望初錯開眼,正考慮要不要推門阻止,卻聽李慶對盧氏道:“知道爺愛聽什麽,快說點助興的!”

盧氏便嬌聲說道:“星羅身為下賤,感念李公子垂憐,只求李公子日後待奴家好些,奴家這輩子也離不得你……”

“你們裴家還真是會養賤人,”李慶狠狠拍了她一巴掌,笑着說道:“從前人人都說裴五姑娘冰清玉潔,裴七郎高華內斂,如今卻都成了伏在人身下的一灘爛泥……你說,你那七哥哥的滋味會不會更好一些,若是能得你們兄妹一起玩樂,豈不成了活神仙?”

盧氏胡亂應着,極盡做小伏低之态,哄得李慶愈發下力□□她。

裴望初背靠着後窗,沉默地聽着。

許久之後,李慶提上褲子推門而去,盧氏爬起來整理了一番,又洗了把臉,這才打算悄悄離開。

“大嫂。”

身後冷不丁一聲,盧氏轉身見到裴望初,如同見了鬼一般,尖叫着踉跄跌倒在地。

裴望初緩步向前,垂眼睨着她道:“你假稱懷孕,騙星羅替你赴死,如今又頂着她的名聲與人茍合,就不怕她化作厲鬼半夜來找你嗎?”

“我……我……”盧氏又驚又愧,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沒有騙她,我當時真的有了裴道宣的孩子,是裴星羅自己要替我的,我沒有逼她!”

裴望初在她腰間掃了一眼,“你把胎兒打掉了?”

盧氏哽咽道:“若是被人發現我的身份,我和孩子都活不了,我保不住他……”

裴望初冷聲道:“既然早知保不住,當初為何要騙星羅替你去死?你已欠她一條命,如今又污蔑她的名聲,就因為你不想死,所以要星羅不得安寧嗎?”

“我當然不想死,我又不姓裴!我曾勸過裴道宣不要得罪謝家,可他從來不聽我的話,到頭來卻要我陪他去死,憑什麽!”盧氏哭得梨花帶雨,仰面望着裴望初道,“你應該能理解我對不對?嘉寧公主和李慶一個德行,你不也為了活着而以容色取悅她嗎,你——”

話音未落,一支尖利如刃的發釵抵在了盧氏喉間,裴望初半蹲在她面前,垂眼俯視着她,目若寒冰,面含譏诮。

“提嘉寧殿下做什麽,你莫非指望我能推己及人,體諒你賣身求全的苦楚麽?”裴望初輕聲冷笑,“大嫂真是把我看得太良善了。”

望着他冷面如玉的臉,盧氏後背陡然生起一陣寒意,出了一層冷汗。

裴望初問她:“你與李慶是怎麽勾搭上的,他先找的你,還是你先找的他?”

發釵就抵在她頸間,微微一動就會刺破她的喉嚨。盧氏不敢叫喊,嗫嚅着哀求道:“七叔……我錯了七叔……我不該貪生怕死,更不該污蔑星羅的名聲……可這都是李慶強迫我的,我若違逆他,他就要拿鞭子抽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七叔,事已至此,求你饒我一命吧。”

裴望初問道:“除了你,李慶還欺負過別人?”

盧氏啜泣着點點頭,乖乖回答道:“他聽說有幾個裴家的女郎賞給了王家,便以作客為名住進了客院,每天晚上都摸進倒座房中,裴家進來的姑娘,基本都被他欺負過……七叔,我們也都是迫不得已,還請七叔饒命……”

王夫人溺愛娘家外甥,有人告到她面前,她反倒說家裏的丫頭比青樓裏幹淨,致使李慶愈發肆無忌憚。

裴望初想起剛才在後窗處聽到的那番渾言浪語,臉色更寒。

他收了簪子,站起來對盧氏道:“李慶的事,我會為你們作主,但大嫂騙了星羅一條命,卻沒有就此揭過的道理。”

盧氏緊張地看着他:“小叔莫非是想告發我……”

裴望初輕嗤一聲,“你死了,就能換回星羅嗎?”

盧氏愧然不語,低頭抹淚。

“我有兩個要求,若是大嫂能做到,我既往不咎,若是你做不到,我親自送你下地府,去給星羅磕頭賠罪。”

盧氏見有生機,忙不疊道:“你說,只要留我一命,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第一,你想以星羅的身份活下去,此後要言行謹慎,愛惜名聲,莫像今日這般侮辱她。”

盧氏臉一紅,小聲道:“我記住了。”

“第二,你要為星羅立個衣冠冢,每逢清明、祭日,時時祭拜,香火不斷,叩謝她舍命相救之恩。”

盧氏嗫嚅,“若是被人發現我不是她——”

“你若不答應,我現在就能送你去見她。”他聲音極輕,話裏卻藏着令人骨縫發寒的冷意。

“我答應!我答應!”盧氏慌了,忙跪下給裴望初磕頭,“請七叔可憐可憐我,饒我一命!”

“起來吧,”裴望初道,語含微諷,“我與大嫂同道中人,受不起你的跪拜。”

裴望初轉身離去,回到宴上時,謝及音正與王六郎談笑。她喝了點酒,面帶薄紅,單手撐額,仿佛不勝酒力。

裴望初将她面前的酒杯換成了茶盞,謝及音靠過來小聲問道:“找到了嗎?”

“嗯,”裴望初壓低聲音,“路上與您細說。”

謝及音借口酒醉要提前離場。王夫人求之不得,只不冷不熱地挽留了幾句,倒是王六郎殷勤起身相送,直至謝及音登上馬車。

“殿下,”王六郎跟在馬車旁送了她幾步,“今日招待不周,掃了您的興致,改天我作東賞雪烹茶,還請殿下賞光。”

謝及音靠在車裏,笑吟吟地應了,“好啊,本宮等着。”

王家的酒後勁大,謝及音後知後覺開始頭疼。裴望初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解了她的發髻,用指腹輕輕揉按她頭部的穴位。

他将盧氏的事告訴了謝及音,謝及音聽罷,長長嘆息了一聲。

“可恨倒也可憐,那你日後就不管她了?”

“我本也不是為她,是為了星羅,”裴望初淡聲道,“何況人各有命,我尚自顧不得,如何顧她。”

謝及音靠在他懷中,阖着眼休息,眉心微蹙,似是略感疲憊。

她想到李慶強迫盧氏,就不免想到自己對待裴望初,在世人眼裏應當是同樣下流無恥。所幸她尚未曾真的強迫他做什麽,他若是有良心,自己在他心裏應尚有幾分顏面。

只是這顏面能維持多久,她也說不好。

裴望初的指腹按在她太陽穴處,問道:“是這裏疼嗎?”

謝及音點點頭,裴望初微微用力,在太陽穴與懸厘穴附近打着旋兒揉按。

小桌上的安神香逸散,謝及音緩緩阖目,沉靠在裴望初懷中。裴望初放輕手上的動作,為她挪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讓她枕在自己的臂彎裏,仰面靠在他身上。

這是裴望初第一次如此靠近又如此長久地端詳她,她長得真是美,雙眉如遠黛、纖睫似鴉羽,眉間似蹙未蹙,阖目睡着時,有種怯若春風的柔态。

縱使已勘破世間萬般色相,裴望初仍有片刻的失神,他靜靜望着謝及音,發覺自己心中萌生出一種十分世俗的渴望。

車外漸至薄暮,路上行客匆匆,長街次第亮起燈火。懷裏的姑娘越睡越沉,仿佛會一直這樣在他懷中睡着。

一襲銀發鋪垂在他膝上,裴望初勾起她一縷發絲,慢慢繞于指間。

他想起幼時在天授宮時,曾與師父宗陵天師論道紅塵。

他問師父,世人為何明知紅塵苦,卻不求斷紅塵。

宗陵天師說,生因死而貴,樂因哀而存,知哀者必知樂,懷憾者必曾圓滿。唯有不知樂、不知歡的死心人,才會向紅塵外求離斷。

那時裴望初尚不認同,如今紅塵在懷,心甘情願步了後轍,方知自己也是塵世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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