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沐發
夜已深, 嘉寧公主府中悄寂無聲,值守的侍衛昏昏欲睡。
主院東廂房裏,裴望初脫掉寬袍, 換上了一身夜行衣,窗邊月光一閃,鄭君容悄然推門而入,探頭道:“師兄,一切安全。”
裴望初将一把短刃收在袖間, 随鄭君容往外走, “殿下睡了嗎?”
“戌時初就滅燈了。”鄭君容往上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窗扉緊閉, 梅影疏落。他低聲對裴望初道:“師兄若是不放心, 我去窗邊放兩支墜魂香,此香燃後無煙無塵,聞者酣睡若死,驚雷不動。”
裴望初道:“不必, 此處不是天授宮, 以後也不要在殿下身上用這些東西。”
他語氣似有嚴厲之意,鄭君容心中微微一驚, 忙道了聲是。擡頭見裴望初已翻過矮牆, 忙三兩步跟上。
兩人悄無聲息出了公主府,一路來到歌舞升平的倚翠樓。鄭君容早已踩好點, 帶裴望初找到那欺負過盧氏的李慶的房間,然後從腰間細匣裏抽出兩根赭色的長香。
裴望初掃了一眼,“勾魂香?”
“師兄好眼力, ”鄭君容有些拘謹地笑了笑,“這還是從師兄當年送我的那本香譜上學的。”
鄭君容出身不好, 是青樓花魁的私生子,因天生慧根被選入天授宮,也因此引得衆人嫉妒和欺淩。裴望初幫過他幾次,見他對香粉一道十分敏銳,便送了他一本天授宮中秘藏的香譜,上列異香近百種,各有奇效。
墜魂香能使人沉眠,勾魂香能使人迷亂,但對久浸其中的人效果甚微。鄭君容在窗口點上勾魂香後,約一刻鐘的時間,屋內傳來李慶失神癡笑的嘿嘿聲。
裴望初隐在暗處,見鄭君容對李慶勾勾手,那纨绔便雙眼發直、衣衫不整地走過來,鄭君容在他臉上拍了拍,對李慶軟語道:“我在西橋下第三個橋洞裏等你。”
那李慶不知将鄭君容認成了什麽,欲上手抓他,鄭君容靈巧一躲,沿着裴望初推開的窗縫跳下去,離開了倚翠樓。
兩人在西橋下橋洞裏等了半個時辰,遠遠望見李慶瘋瘋癫癫朝這邊走來,他似是有了幾分清醒,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時而迷惑地拍拍腦袋。
鄭君容張望了一下,小聲道:“他身後沒有人跟着。”
裴望初抽出短刃,鄭君容要與他同去,裴望初對他道:“你現在回倚翠樓,将香跡處理幹淨,然後直接回公主府,我最晚天亮前就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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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君容只好點頭,“是。”
涼飕飕的寒風吹得人透心涼,李慶被凍得骨頭打顫,愈發清醒過來。他正疑惑自己為何會衣衫不整地出現在此時此地,忽覺眼前人影一閃,他下意識擡頭,被人狠狠嵌住了下颌,一腳踹在膝蓋上,像拖牲口似的拖到了橋洞底下。
裴望初手上一用力,直接捏碎了李慶的下颌,右手短刃探進他口中一劃,一條血淋淋的舌頭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李慶目眦欲裂,呼喊無聲,渾身哆嗦,驚恐地看着面寒如夜煞惡鬼的裴望初。
裴望初擡腳碾在李慶的舌頭上,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輕聲道:“李公子不是一直想同我兄妹玩樂嗎,我先與你快活快活,好不好?”
寒冬臘月,李慶抖得渾身都是汗,嘴裏不住地往外淌血,他驚恐地直搖頭,裴望初似覺得十分無趣,緩緩松開了他。
“罷了。”
極輕的兩個字,落在李慶耳朵裏卻如蒙大赦,他扶着洞壁戰戰兢兢往外跑,剛摸到橋洞的出口,忽覺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慶下意識轉頭,“咔嚓”一聲,一柄閃着寒光的短刃直直釘入他腦門。
李慶不可置信地委倒在地。
第二天,洛陽城裏出了一樁兇案,王夫人的外甥李慶被人殘忍虐殺,割首棄屍抛于東市,發現時,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
李慶是世族勳貴之後,太成帝聞之震怒,将此案交予虎贲軍,命崔缙協助廷尉司調查此案。
但此案線索極少,崔缙忙碌了一整天,連李慶為何會半夜外出都沒調查明白。
公主府裏,幾個小婢女在一起竊竊議論此事,講得繪聲繪色,十分入迷,有說是情殺的,有說是仇殺的,還有人說是惡鬼作孽。竟未發覺幾步之外,裴望初正陪着謝及音折花枝插瓶。
謝及音折下一枝含苞欲放的重瓣梅,裴望初接過去,用剪刀仔細修剪掉雜枝。
他眉目沉靜溫和,謝及音打量他一番,問道:“七郎今早晚起了一個時辰,昨夜幹什麽去了?”
裴望初溫聲道:“在鄭郎君處對弈,一時入迷,所以睡得遲起得晚,懶散憊怠,讓殿下見笑了。”
“是嗎,”謝及音一笑,“看來你與鄭郎君處得不錯。”
她心中仍有懷疑,前天剛知道李慶欺侮過裴家的女郎,第二天李慶就被人虐殺分屍,謝及音很難不将此事聯想到裴望初身上。
裴望初在她的注視下,把修好的梅花枝插在素胚細頸花瓶裏,将花瓶擱在謝及音貴妃榻側的小幾上,疏落有致的梅花将此間裝點得清麗高雅。
“梅意肅寒,不及海棠熱鬧,明年春天可多剪幾支海棠,殿下看了心情也好。”
白貓阿貍跳到貴妃榻上,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撓花苞,裴望初輕輕拍了怕它的頭,笑道:“乖一點,別鬧。”
如一陣春風掠過心頭,謝及音緩緩移開眼,又覺得是自己多心。
聽說李慶死狀之慘,連幾十年的老仵作都目不忍視,裴望初光風霁月,待人溫和,就算有本事避人耳目殺了李慶,也不會用如此暴戾的手段。
何況,又有鄭君容為他作證。思及此,謝及音打消了心中的懷疑。
臘月事多,冬日天短,轉眼就到了年關。
這是謝黼登基、改號“太成”後的第一年,這個年要過得越熱鬧越好,以彰“除舊迎新”之意。太成帝大開恩賞,就連嘉寧公主府都得了許多熱鬧玩意兒。
識玉指揮府裏的仆役安放賞賜、置辦年貨、灑掃庭除。姜昭在廊下盯着婢女修剪梅花,眼神卻不住地往盥室的方向瞟。
裴七郎正在裏面給嘉寧公主沐發。
鄭君容拎着一桶熱水小步趨過來,姜女史攔住他道:“我送進去吧。”
鄭君容不安道:“這很沉……”
姜女史看都不看他一眼,從他手裏接過木桶,“沒事,給我。”
她雙手提着木桶,頂開了盥室的門,剛送進去兩步,便聽屏風後的裴望初說道:“關門。”
姜女史放下木桶回身關門,然後小心拎起木桶繞過屏風。
屏風後的盥室裏水霧蒸騰,隐約可見池臺上兩個身影,謝及音平躺在竹制的貴妃榻上,長發垂如銀瀑,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袖子挽過手臂,正從水盆中撈水,浸濕她的頭發。
“涼嗎?”裴望初低聲問謝及音,見她搖頭,附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逗得謝及音笑出聲。
裴望初撩水打濕她的鬓角,長指拂過耳際,将滿懷長發攏起,浸在泡了藥草的水裏輕輕漂洗。他神情認真,動作輕緩,仿佛在進行某種虔誠的儀式,旁若無人,甚至沒有擡頭看一眼進來送水的人。
“把水倒進有藿香葉和白術的木盆裏,一刻鐘後再送一桶來。”他如此吩咐道。
姜昭吃力地将水倒進木盆裏,藿香和白術的氣味沖得她臉酸。她偷偷朝那邊打量,發現謝及音正閉眼假寐,而裴望初垂眼看着她,臉上竟有笑意。
那不是直抒胸臆的開懷大笑,更不是他常挂臉上的疏淡冷笑,而是一種清淺的、隐晦的、溫柔的笑,眼角微微彎起,嘴角輕輕抿着,是極自然作出的神态。
看得久了,又覺得他并不是在笑,而是滿懷柔情的神色被水霧濡濕,凝在臉上,給人一種他在笑的錯覺。
桶裏的水倒空了,姜女史收回目光,心裏也空落落的,忙提着桶離開了盥室。
一刻鐘後,她又提來了一桶熱水,裴望初依然頭也不擡地吩咐道:“倒進有檀香和百合花的木盆裏。”
第一遍是洗去發間的灰塵和油脂,第二遍是照着天授宮的《草木潤發方》按摩頭皮、保養頭發,第三遍是洗淨殘留的藥物,使頭發清爽留香。
裴望初極有耐心地侍弄了半個時辰,将謝及音的長發從水裏撈出來,擠出留在發間的水。他動作小心,仿佛捧着一尾蜿蜒盤旋的銀蛇,生怕弄疼了她、驚擾了她。
最後,他用溫暖幹燥的棉帕子将她的頭發裹住,這才低聲叫醒她。
“殿下醒醒,去外面把頭發烘幹。”
謝及音在他掌中緩緩醒來,許是真的睡沉了,饧眼如霧,迷離地勾在裴望初身上,又慢慢垂下,一副還想繼續睡的模樣。
裴望初扶着她的頭移到她身側,竟将她攔腰抱起,往屏風這邊走來。
姜女史心中一震,不敢再看,忙低頭出去了。
她心裏砰砰直跳,仿佛無意間撞破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驚悸之後先是感到茫然,繼而感到憤怒。
她從來以為裴七郎留在謝及音身邊是迫不得已,與她親近只是逢場作戲,可是看他剛才的情态,分明是對謝氏女上了心,甘之如饴地伺候她。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他可是高不可攀的裴七郎,這世間有幾人配得他的青睐,就連曾經的謝及姒都是遷就,何況是聲名狼藉、為世人所不齒的謝及音。
國仇家恨未洗,太子殿下還在河東郡等他,他竟敢沉溺于兒女私情,且對方是最沒有資格得到他愛意與寬恕的謝氏女……
姜昭攥緊拳頭,尖銳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裏。
公主府外,爆竹聲噼啪作響,府中各處仆從來往穿梭,或貼桃符,或挂燈籠。姜昭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心裏時冷時熱,起伏不定,最終歸于平靜。
她已下定決心,不能放任裴七郎在嘉寧公主身邊久待,他們尚有大業未完成,她要趕快想辦法帶裴望初離開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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