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死心

年末大祭時, 天授宮派宗陵天師前來大魏拜賀,太成帝十分高興,在宣室殿接見了他。

宗陵天師是天授宮門下第一天師, 極擅占筮之法與堪輿之術,且與太成帝有舊交。據傳十七年前,謝黼尚未起事時,曾夜登須臾山,遇宗陵天師在此設壇打醮, 宗陵天師為他蔔了一卦, 說他“亢龍盤淵,将有咎而後利。”

“咎”意為将有大禍, 若能渡過此禍, 則如盤龍出淵,一躍騰天,從此無往而不利。

不久後謝黼身中奇毒,大病一場, 宗陵天師以符咒為他解毒, 說他已成功渡劫出淵,此後謝黼果然無往而不利, 扶搖直上, 直至踏破洛陽,取魏靈帝而代之。

因此太成帝十分信任宗陵天師的本事, 認為他肯來大魏拜賀,這是盛世将興之兆。他請宗陵天師為自己堪選陵寝,又請他為自己占蔔子嗣。

“天道将興, 必令明主有後,陛下無須心急, ”宗陵天師捋着長髯,臂間拂塵一甩,指向夜空道,“箕鬥爍于東北,翼轸亮于東南,此國脈有繼之兆,陛下後宮的諸位娘娘中,應該已經有人有喜訊了,且為陛下長子。”

他說完這句話第二天,後宮傳來消息,衛夫人被診出身孕,已經有三個月。

太成帝大喜,深感宗陵天師道法神妙,當即為天授宮奉五千兩香火,又大肆封賞衛家,并為謝及姒與衛三郎指婚。

夷陵衛氏是當年謝黼起事時籠絡的世家之一,送了衛氏女與謝黼聯姻,即如今的衛夫人。

論軍功,衛氏的功勞比不過王楊崔三家,但太成帝已經登基,軍功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了,反而是懷上了皇長子的功勞,讓衛氏出盡了風頭。

衛夫人的父親加封司空,并錄尚書事。衛夫人本人被封為皇貴妃,地位僅次于楊皇後,就連衛三郎也憑此力壓王六郎一頭,最終贏得了迎娶佑寧公主的恩賜。

衛家喜上加喜,錦上添花,好不熱鬧,與之相比,崔缙的心簡直掉進了冰窟窿裏。

太成帝為衛三郎和謝及姒指婚的當夜,崔缙酩酊大醉地回到了崔家。

崔元振尚在河東郡未歸,家中只有崔夫人主事,她正在燈下翻看年節禮冊,忽聽下人禀報說公子在門口摔下了馬,忙起身去探看。

崔缙的樣子十分狼狽,紫裘披風上滾了一圈土,胸前還被踩了兩腳馬蹄印。他玉冠歪斜地躺在自家門前,仰望着太成帝親題的“星拱瑤樞”的匾額,又哭又笑。

崔夫人命人将他扶進屋,罵道:“年節大好的日子,你作出這幅渾态給誰看?若被陛下知道,恐要疑你心生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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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缙苦笑道:“陛下早知我與阿姒兩情相悅,為何要一次次拆散我們?曾經的裴七郎也就罷了,他衛三郎算什麽東西……難道在陛下心裏,咱們崔家赫赫戰功,竟連衛家都比不上嗎?”

崔夫人氣得給了他一巴掌,“我怎會生出你這個蠢東西!今上只有佑寧殿下這一個真心疼愛的女兒,她若不願意,任憑裴家、衛家,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別想娶!你娶不到她,只是因為她不想嫁給你!”

崔缙不信,前些日子他們還曾把酒言歡,“我與阿姒是自幼長大的情意,她怎會不想嫁我?”

崔夫人笑他十幾年都看不透一個女人,“佑寧公主喜歡你,如同喜歡一件衣服,倘沒有別人對比,她也就将就着穿戴了,一旦出現比你更好的選擇——曾經的裴七郎,如今的衛三郎,她看都不願看你一眼。”

見他面上仍不服氣,崔夫人問他:“你仔細想想,佑寧公主每次對你态度有所轉圜,是不是都與嘉寧公主有關系?她那是喜歡你嗎,分明是利用你與她皇姊鬥氣!她一向瞧不起嘉寧公主,又如何會瞧得上她的驸馬?”

崔缙一愣,臉色慢慢變白,他欲替謝及姒辯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崔夫人最後這句話,戳中了他心中長久潛藏的不安和疑慮。他與謝及姒一同長大,當然清楚她對謝及音的态度,小事上尚不肯讓,處處要壓謝及音一頭,遑論人生大事。

第二天,崔缙前往千萼宮尋謝及姒,遠遠就聽見秋千架下的笑聲傳出牆外。他沒急着請見,默默站在牆外聽。

召兒給謝及姒講了幾件宮外的趣事,得了賞,便開口誇贊衛三郎才貌雙全、儀表堂堂。

她最知道謝及姒喜歡聽什麽,便道:“衛三郎是個自己有本事的,衛家也争氣,不像崔驸馬,全憑陛下賞識才有今日。聽說衛三郎琴技高妙,可與曾經的裴七郎一較高下,必然知情懂趣,婚後能與殿下琴瑟和鳴。而崔驸馬呢,只是一介莽夫,可惜了嘉寧殿下的琴藝,只能對窗空彈寂寞曲了!”

謝及姒坐在秋千上,笑得明豔,“本宮挑的,自然是最好的。其實王六郎也不錯,只是王妃不如衛妃對母後恭順,想必王家多少也有些混賬。”

她對與衛三郎的婚事十分滿意,崔缙一句不落地聽着,心中怒火頓起,骨節攥得泛白。

原來當日在父親壽宴上,她對謝及音說的便是真話。在她心裏,自己是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雞肋,無聊時拿來咂摸滋味,有更好的選擇便将他一腳踹開。

母親的話是真的,謝及音的話也是真的,只有她……他放在心上這麽多年的阿姒,自始至終都在說謊,糟蹋他的情意。

崔缙心裏冷透了,甚至不願意再去當面質問她。

他無聲無息地在牆下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謝及姒與婢女起身離開,那陣春風得意的笑聲漸漸遠去,他才擡起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出了洛陽宮。

他沒回崔家,也沒去虎贲軍校場,騎着馬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待回過神時,發現已經到了嘉寧公主府。

府衛恭敬地為他開門,崔缙便也就順勢下馬,将缰繩交予仆從,他一路來到主院,識玉正指揮人将盆栽臘梅搬到院子裏曬太陽,她見了崔缙,放下手中的活,朝他屈膝行禮。

崔缙指着園子裏的各色臘梅問道:“這是在折騰什麽?”

識玉答道:“回驸馬爺,今天太陽好,殿下讓把花搬出來曬一曬,讓它們趕在明晚除夕之前盛開,給府裏添個喜慶。”

崔缙見那盆盆梅花疏落有致,都是經人精心侍弄過的,冷笑道:“你們殿下何時竟有了這般閑情雅致,怕是有人要借你們的手,讨殿下歡心吧?”

識玉不答,崔缙又問:“嘉寧殿下現在何處?”

“奴婢去通禀。”

“不必。”崔缙見一婢女端着空茶盤從上房出來,攔下了識玉,三兩步跨過院子,進了屋子。

入屋是一面镂空的檀木屏風,屏風後為正堂,東面卧房,西面琴齋,琴齋裏隐約有談笑聲。崔缙推門入琴齋,繞過錦繡屏風,見謝及音正與裴望初投壺,她面上覆着紅綢,手中的木箭躍躍欲試,數尺之外的地上擱着一個細頸陶瓶,瓶中插着六七支木箭,地上還散落着兩三支。

裴望初站在她身後,以手扶她肘,為她校正投出的方向。

謝及音聽見推門聲,以為是識玉,開口道:“花可都搬出去了?那盆灑金梅開了嗎?”

崔缙抿唇不語,裴望初在身後低聲提醒她,“殿下,是崔驸馬。”

謝及音摘了蒙在臉上的紅綢,疑惑地望向站在屏風邊的崔缙,眉心微蹙,“驸馬不去崔家陪崔夫人過年,來找本宮有何事?”

崔缙踢開腳邊的木箭,負手走進來,冷嗤道:“怎麽,礙着殿下尋歡作樂了?別忘了你我是夫妻,若要回崔家過年,殿下該與我一同回去。”

謝及音笑了笑,扔下手裏的木箭,走到條案旁坐下,端起蓋碗茶輕刮茶湯。

“準你回崔家過年是父皇的恩典,你們母子敘天倫之樂,本宮就不摻和了,”她擡目看着崔缙道,“辛苦驸馬親自來跑這一趟。”

崔缙疑心她在嘲諷他,他掃了眼杵在一旁整理箭矢的裴望初,見他極沒有眼色,遂對謝及音道:“我有話與你說,讓他出去。”

謝及音道:“我與驸馬之間應該沒有什麽需要避人的話。”

崔缙冷聲道:“你若是嫌他命太長,盡管讓他聽。”

“你威脅本宮?”謝及音輕嗤,“那本宮與你,就更沒有什麽話可說了。”

她起身要走,崔缙一把攔住了她,裴望初見狀眉心一斂,正欲上前,卻被謝及音以眼神阻住。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崔缙嵌住謝及音的手上。

謝及音揚手掙開崔缙,面帶薄怒道:“崔青雲,你若再放肆,本宮就将府衛喊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崔缙不是來與她吵架的,他緩了緩情緒,說道:“我無意冒犯殿下。”

見謝及音面上仍有不虞,崔缙語氣又轉圜幾分,說道:“我是來告知殿下,今年我在公主府裏過除夕,與您一同守歲。”

謝及音不解地看着他,崔缙解釋道:“這是大魏禮制。”

他什麽時候竟成守禮的人了?謝及音不想答應他,一時卻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驸馬留在公主府中過年确實是規矩,當年魏靈帝的妹妹益華長公主在府中養了近百個面首,逢年過節還是只能召見驸馬一人。

崔缙只當她應了,不給她反悔的餘地,“那我先走了,明天下午過來。”

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裴望初将箭矢都歸攏好,去水盆裏擰了張帕子,遞給正蹙眉出神的謝及音擦手。

“佑寧公主與衛三郎訂婚的消息已經傳開,想必青雲兄心裏不太好過。”

謝及音聞言輕嗤,“他當本宮是什麽,撫慰取笑的玩意兒嗎?”

“雖然您愛清淨,不喜歡跟在身邊的人太多,”裴望初望着院中,對謝及音道,“但識玉姑娘攔不住人,您應該将岑中尉調進內院,時時跟在您身邊。”

謝及音思索着他的話,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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