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死局

聽聞姜昭闖下如此大禍, 楊皇後夜半披衣起身,命人将其押入椒房殿,要處置她。

“本宮擡舉你, 乃是因你通曉宮規儀典,一向行無差錯,為宮中侍女榜樣,才讓你到嘉寧公主跟前督訓,孰料你竟做出此等醜事, 你讓本宮的顏面往哪裏擱!”楊皇後驚怒道, “本宮身邊留你不得,賞你一壺鸩酒, 給你留個全屍, 已是恩典,領賞吧。”

姜昭跪地泣首,與她相識多年的女官也紛紛替她求情,楊皇後一概不應。有人趁機去請佑寧公主, 聽聞事情緣由後, 謝及姒特地趕來為她說情。

“眼下未出正月,又值衛貴妃懷喜, 宮中當以寬和為主, 不宜殺生,且她犯的并非十惡大罪, 母後何必動怒,還請交予我處置。”

楊皇後對她道:“你想要什麽樣的女官沒有,這是個壞了名節的, 又有背主之嫌,留在身邊只會拖累你的名聲。”

謝及姒勸她道:“我不留她, 只有事要問,過後将她打發去浣衣司做個浣衣婢也無妨。”

楊皇後道:“你能問她什麽事,又要想法子與你皇姊置氣?”

謝及姒不承認,“我與皇姊分居宮中內外,有何氣可置,只是素日無聊,打發時間罷了。”

“大婚在即,你要多修習德容,莫要心思二顧。”楊皇後雖皺眉訓誡,最後仍縱容答應謝及姒,将姜昭交予她,叮囑她不可留在身邊。

千萼宮裏雕梁畫棟,香氣袅袅,謝及姒斜靠在貴妃椅上,聽姜昭交代嘉寧公主府裏的事。

姜昭事無巨細,将除與裴望初密謀逃脫一事外盡數交代,謝及姒聽罷冷笑道:“這兩人倒是十分癡情,一個從前高不可攀,如今自折風骨,一個人前諸事冷淡,人後處處維護,別人當他倆是一對仇寇,卻不知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樂意得很。”

她穿着金絲繡履的腳尖一挑,擡起姜昭的下巴,打量她半天後嘲諷道:“你這般姿色,也敢起念搶皇姊的人,真是勇氣可嘉,裴七郎給你下降頭了?”

此事姜昭實在是駁無可駁,答無可答,只能咽下這個啞巴虧,任人奚落。所幸謝及姒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她正望着薰爐裏的袅袅爐煙出神,忍不住在心中有所想象。

姜昭說裴七郎早晚侍奉皇姊盥面绾發,為她暖床鋪衾,那雙金玉般的手,從前操琴弄墨尚要愛惜,做這種粗活時該是何模樣?若因此磨粗,皇姊是憐他、愛他,還是打他、罰他?

謝及姒想起與裴望初短暫的相識。他生得那樣好,太容易讓人動心,但他的性情遠不像瞧着那樣好相處,遠如天邊月,皚如山上雪,越近越傷其寒。

那時謝及姒膽大妄為,曾借父親的名義強留他共飲,酒中偷偷加了令人暖熱的藥粉,只等酒酣耳熱後風流一回。誰知直喝到月上中天,杯盤狼藉,他仍是寡言少語,冷冷清清,謝及姒不甘,佯醉卧于他懷中,發覺他懷裏仍冷得像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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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及姒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的表情,雙目微垂,笑時竟比不笑顯得更冷淡。

他說:“我與你論情未至濃烈,論禮未至婚嫁,不若就此而止。”

謝及姒在他面前丢了好大的臉,又懼他心性之冷,從此待他的心思就淡了許多,不敢再糾纏不休,只盼着成婚後兩人的關系能有所轉圜。

父皇在她成婚前一年起事,這一天最終沒能等到,反而等到了她那無欲無求的皇姊開口讨要裴七郎,如此大逆不道,如此自不量力。

她以為施舍憐憫就能打動裴七郎麽?他那樣冷淡,就算把心都剖給他,他也依然會無動于衷。何況她的性子那樣讨厭,又生了一頭極為不祥的白發,連崔缙都不喜歡她,遑論裴七郎。

謝及姒曾是這樣以為的。

誰又能想到,他竟真能被她焐熱。原來懷若冰雪,也願為一人而融麽?

姜昭跪得雙腿發麻,許久不聞動靜,以為佑寧公主睡着了,于是悄悄擡眼觑她,卻見她怔怔望着爐煙,神情似失落,又似惘然。

上元節那夜,裴望初被押入廷尉關押,由衛時通的親信輪流看顧,不給他尋短見的機會。

過了上元節,太成帝親自來審問過他一次,問他裴家與前皇室究竟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瓜葛,問他上元節是不是想逃出洛陽投奔蕭元度,問他願不願意替裴家承認,他謝黼才是大魏的天命之主。

衛時通親自掌刑,沾了鹽水的蛇皮鞭子抽在裴望初身上,震得執鞭人手腕發麻。

裴望初疼昏過去兩回,被水潑醒後依舊一言不發,仿佛沒有知覺,只有兩臂突起的青筋尚能看出他正在遭受皮肉之苦。

如此無聊的審問成果,若非他骨頭極硬,便是真的一無所知了。可裴七郎的骨頭硬嗎?太成帝冷眼旁觀着他狼狽受刑的樣子,在心中嗤笑。

他若是骨頭硬,當初就不會給嘉寧做奴才,更不會迫于一下小小女官的威脅就與人茍合。

“朕暫時不想殺你,朕已經殺過太多裴家人,真是沒什麽意思,”太成帝走到刑架前,漠然而殘忍地對裴望初說道,“倘若裴衡泉下有知,就讓他看看他的骨肉如何代他受罪,倘他泉下無知,那你更應該替他受着,将這筆不識好歹的賬,一筆一筆算明白。”

他轉頭交代衛時通,“受夠了罪,就找個大夫給他看看,別讓他死了。”

太成帝離開廷尉,在他身後,默默疼到死去活來的裴望初輕輕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上元節之事,落得這個地步,已經是他算無遺漏、天盡人願的結果。

在望春樓撞上了崔缙,他比衛時通更願相信與姜昭私會的蠢話;姜昭對姜皇後的忠誠令人嘆服,願老老實實陪他做戲,即使猜出了他的本意也不敢戳穿,寧肯和血吞牙,将憤怒咽回肚子裏。

如此險中求勝,才堪堪保住謝及音,而謝黼對他,依然疑心重重,不肯放過。

裴謝兩家注定是死局,謝黼早晚會動念殺了他,裴望初心裏很清楚,他知道謝及音心裏也很清楚。

希望她這次不要再管他了……

想起上元那夜跪于宣室殿中的謝及音、險些要開口乞留他的謝及音,裴望初心中一緊,那種無力感比鞭刑加身還要難受。

此時的謝及音深居府中,正捏着一條魚幹喂貓。

白貓阿貍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水只喝了一小口,它嗅了嗅謝及音手裏的食物,又神情恹恹地将頭扭到一邊。

一到深夜,它就從屋頂上跳下來,從窗戶跳進東廂房,在裴望初的床上凄聲哀嚎,吵得謝及音接連兩天都沒睡好。識玉說它可能是叫春,要去給它找只母貓,謝及音揉按着額頭嘆氣道:“它是見不着裴七郎,心裏難受害怕,不必管它,任它去吧。”

養了兩三個月的貓尚且如此,何況是人。識玉知道嘉寧公主雖面上不顯,但心中憂慮,夜夜難寐,嘴上已經起了一圈水泡。

第三天,鄭君容突然前來拜見,謝及音正在喂阿貍吃煮爛的魚糜,本不想見,卻聽識玉低聲道:“說是為了裴七郎而來。”

謝及音将盛魚糜的碗交給婢女,“那讓他去中堂等着。”

鄭君容一見着謝及音就撩袍跪下,謝及音打量着他雙目微紅,面有愁容,淡聲道:“本宮竟不知鄭郎君何時也與裴七郎感情這麽深了。”

“奴與裴七郎本是舊識,曾同為天授宮弟子,”有求于人,鄭君容不敢隐瞞,恭聲回道,“如今師兄有難,還請殿下相救。”

謝及音聽說過天授宮,其門徒遍及廟堂江湖,大魏高門世族更是對其推崇備至。

“這麽說,你因駱夫人有孕而求本宮庇佑是假,來本宮府中尋裴七郎是真?”

鄭君容坦然承認,“是。”

“你們一個兩個都心系裴七郎,倒不知這公主府,是本宮的公主府,還是裴七郎的公主府。”

鄭君容面紅耳赤,向謝及音行了三個叩首禮,求她原諒自己的欺瞞,并發誓道:“只要能救師兄,我願從此當牛做馬,侍奉殿下左右,以彌補往昔罪過。”

謝及音不想讓他當牛做馬,論想救裴望初的心,謝及音不比他弱。只是她的心是熱的,血是涼的,她不能輕舉妄動,踏錯一步,否則她和裴望初都會栽進去。

她不想辜負巽之辛苦周折,将她保下的一片心意。

她垂視着鄭君容,問道:“今上身邊有一位深蒙恩遇的天授宮天師,你可認識他?”

“認識。”

“他是你什麽人?”

鄭君容道:“那位宗陵天師乃天授宮八大天師之首,我才疏學淺,不敢攀附,但他曾是裴師兄的授道恩師。”

謝及音抓住了最關鍵的詞:“曾經?”

鄭君容解釋道:“是曾經……師兄十五歲離開天授宮時,與他斷絕了師徒情誼。”

天授宮自稱授道于天,既出世又入世,十分神秘。宗陵天師極得太成帝寵信,朝中世家也争相與之交游,然而他與裴望初曾為師徒一事,卻沒什麽人知道。

鄭君容求謝及音入宮去見宗陵天師,請他出面救裴七郎一命。

“且不說一個道士的話能在父皇那裏占多少分量,論及情面,你好歹是天授宮弟子,為何不親自入宮去求?”謝及音打量着鄭君容,緩緩說道,“若因入宮不方便,本宮可以送你一程。”

鄭君容道:“此事恐怕只有殿下您才能做成。”

謝及音不解,“本宮與天授宮素無交集,這又是為何?”

“因為此事并非是宗陵天師不想救師兄,不是他不認這個徒弟,而是師兄離經叛道,不想認宗陵天師這個師父。”

天授宮裏藏着許多秘密,等級森嚴,鄭君容不過一介道官,并不十分清楚祭酒、天師之間的事。裴望初自逐出天授宮一事還是他自己告訴鄭君容的,鄭君容連問帶猜,大概知道與裴家有關。

可如今裴家已經死了,是恩是孽俱已償清,師兄不該再淹留紅塵,自我放逐。

鄭君容緩聲解釋道:“依照師兄的本事,可以悄無聲息離開公主府,他是為殿下您才走上了今天這條不歸路。他自己棄玉捐珠,不求活路,旁人縱想救他、能救他也無可奈何,如今唯有殿下您能說動他,眼下他唯一不會拒絕的人,就是您。”

“所以你覺得,請宗陵天師出面這件事,只能由本宮去做?”

“是。”

鄭君容奉上一枚玉佩,是從裴望初房間裏找到的,質地溫潤的青玉,角上刻着一個“巽”字。

謝及音認識這枚玉佩,她的思緒瞬間溯至六年前。謝家桃花宴上,裴望初遺落在樹下被她撿起的就是這枚玉佩。

她欲伸手去借,對上鄭君容希冀的目光,心中冷靜了幾分。她許久不言,直到鄭君容捧着玉佩的手微微發顫時,才緩緩開口,對他道:“先擱下吧,本宮會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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