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對質

宣室殿中燈火煌煌, 虎贲軍們佩刀陳于兩側,如銀鑄鐵塑,巋然不動, 殿中唯聞滴漏聲聲。

謝及音受召而來,入殿便見裴望初與姜昭縛跪于殿中,崔缙、衛時通站在兩側。她心中驟然一緊,擡頭望向高坐堂上的太成帝,跪地行禮。

“兒臣參見父皇, 恭祝父皇聖體安康。”

太成帝瞥了她一眼, 并未叫她起身,對崔缙道:“審。”

“是。”崔缙的目光掃過謝及音, 落在裴望初身上, 故意要教她聽個清楚,“你說你今夜從未生逃匿之心,背人前往望春樓後巷,是赴姜女史的私約?”

裴望初聲音坦蕩道:“是。”

謝及音聞言怔愣, 偏頭看向裴望初, 似是對這個答案始料未及。

崔缙見狀微嗤,又轉向姜昭:“姜女史, 你如何說?”

姜昭說不出話的症狀終于略有緩解, 她啞聲自辯道:“奴婢不敢冒犯公主殿下,不曾與裴七郎有私……”

崔缙質問道:“那你為何會與裴七郎一同出現在望春樓後巷, 莫非夤夜私會是假,助其竄逃是真?”

“奴婢不敢!”姜昭伏跪殿中,吓得渾身直顫, “奴婢不敢……”

她不想被裴望初拖下水,可若是被發現她助其逃匿, 不僅她自己要遭殃,恐怕先皇後娘娘苦心經營的勢力也會被連根拔起。

自望春樓押至皇宮,姜昭失聲了一路,她漸漸想明白已身處兩難之境,這是一個沒得選的選擇。

崔缙巴不得兩人是背主私會,好教謝及音對裴望初心灰意冷。他将從裴望初身上搜出的玉釵和短箋呈上,內侍交予張朝恩,張朝恩呈于太成帝案前。

崔缙道:“這是臣從裴七郎身上搜得的物證,兩人以玉釵為信,以信箋為約,意在茍合。臣發現他們時,兩人正摟摟抱抱,不成體統,姜女史更是羞慚難當,無言自辯,如今到了陛下面前,想是因懼怕天顏之怒,故而狡辯不認。”

衛時通因未立得功勞,又憤恨崔缙私調虎贲軍,心中氣悶,聞言冷笑道:“崔驸馬真是明察秋毫,陛下叫你審問案犯,你倒是會自說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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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缙回敬道:“這些都是我親手搜得的物證,又不是帶着三百虎贲軍繞城空跑,一無所得,故而在堂上信口雌黃。”

衛時通氣得牙根癢,太成帝咳了一聲,叫他們肅靜,拾起面前的玉釵和短箋端詳查看。

半晌,他問衛時通:“你說嘉寧自稱遇刺,喊你相救,那刺客假扮成裴七郎的模樣,刺客呢?”

衛時通道:“已押入廷尉。”

太成帝吩咐張朝恩:“着人去提。”

張朝恩領命而去,太成帝對姜昭道:“你是皇後女官,不必懼怕別威脅,你老實回答朕,究竟為何與裴七郎一同出現在望春樓附近?”

姜昭一時想不到更周全的回答,裴望初正跪在她身側,是一種無聲的監視。她不清楚他到底想幹什麽,但已知曉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也終于理解他低聲警告的那句“別讓自己死得更快”究竟是何意。

倘自己的表現不稱他的意,他說不定敢将一切都抖摟出來,他們如何謀劃出逃、如何布置人手、宮廷內外還有哪些眼線……

先皇後苦心孤詣留下的勢力,姜昭如何甘心如此葬送!

她氣極恨極,忍了又忍,最終認命,遂他意道:“奴婢……确是鬼迷心竅,意圖與裴七郎在望春樓私會。”

“那你前些日子入宮回禀說嘉寧要私放裴七郎,又是為何?”

姜昭思忖着答道:“奴婢想着,若是能說服裴七郎私奔,可以調虎離山,若不能,也可給嘉寧公主制造麻煩,争取私會的時間。公主府中規矩森嚴,奴婢是見機會難得,故铤而走險。”

太成帝又問:“這麽說,假扮裴七郎的刺客,也是你安排的?”

姜昭十分緊張,小聲回答道:“奴婢請他假扮裴七郎,拖住嘉寧殿下,以此争得相會時間,未料東窗事發……”

太成帝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倒是有通天的能耐,過會兒且聽聽口供能否對得上。”

這些話聽起來雖十分愚蠢,卻也沒有疏漏,勉強說得通。陷入愛情的女子能做出多麽奮不顧身的事,太成帝心中比誰都清楚。

皇宮距廷尉四五裏路,來回要半個時辰,宣室殿中一時無聲,崔缙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謝及音,向太成帝求情道:“陛下,嘉寧殿下身體嬌弱,還請賜她平身。”

太成帝道:“這都是她德行不修、宅院不寧惹出來的糟心事,你若不忿,陪她一起跪着。”

崔缙不敢擔不忿之名,故退至一旁,不複再言。

半個時辰後,提審刺客的內侍回宮,複命說那刺客已咬舌自盡。

“死了?”太成帝目光掃向衛時通,衛時通忙跪地請罪,“是臣失職,未看顧好人證,請陛下責罰!”

“罷了,想必是貪財铤而走險,被指責刺殺公主,吓破了膽,”太成帝緩了一會兒,才叫衛時通起身,“日後這種疏漏,不可再犯。”

衛時通感激承恩:“謝陛下寬赦。”

太成帝又看向謝及音,見她垂目斂容,乖順跪于殿中,神情似不解又似惶恐,不像是有膽量放縱逆賊,倒像是一無所知,也被蒙在鼓裏。

如此想來,倒也合理,她若是真與裴七郎合謀,要送他逃離,又怎會大聲喧嚷有刺客,教人都知道裴七郎不見了?

且不論姜昭是否說了真話,究竟是私會還是想縱賊,嘉寧在此事上應該是無辜的。

太成帝這才望向裴望初。裴家人雖可恨,族中子弟卻個個出類拔萃,尤以裴七郎生得芝蘭玉樹、清如朗月。這樣的風姿,連他兩個女兒都喜歡,況姜昭一介宮女,見識短淺,又與之同居一府,若說動心起意,也不是不可能。

太成帝冷睨着他,“你乃戴罪之身,若非得嘉寧青睐,本應伏誅,為何不思報答,反生貳心?難道在你心裏,堂堂公主,反比不上一個奴婢?”

裴望初聲音平靜地說道:“姜女官有監督我與殿下之權,掌我生死,不敢違逆,恐怕牽累殿下。”

“你!”姜昭聞言氣噎,未料裴望初竟無恥至此。

她何時恃勢強逼過他?他與嘉寧公主确有逾矩之行,她如實奏禀,被他一說,反倒成了争風吃醋,故意構陷嘉寧公主。

嘉寧公主……姜昭将前因後果一連,心中驀然生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裴七郎大費周折做的這一切,該不會全是為了嘉寧公主吧?

因為不願讓嘉寧公主因他受過,所以寧死不逃,還要将自己牽涉進來,以姜皇後為要挾,逼自己一起說謊,承認望春樓相會,從而徹底将嘉寧公主摘幹淨,讓她從計劃裏替罪遮掩的工具變成最無辜的受害者。

果真如此麽……真是好大的棋,好癡的心,好狠的人!

姜昭電光石火間想通這一切,又氣又怒,恨得渾身直顫,她指甲摳在木紋地板上,忽覺耳中一陣尖銳的耳鳴。因氣血上湧,體內淤積的斷聲香又發作,割得她喉嚨發緊,如被鐵索深深勒扯。

真是好一個裴七郎,他竟連國仇家恨都不顧了麽!

崔缙在旁嘲諷道:“裴七郎真是能屈能伸,對誰都能折節,生為男子,可真是浪費了。”

太成帝打量着他,目露輕視,“因為你們這對沒廉恥的奴才,倒叫朕的公主受委屈,真是荒唐。”

裴望初并不為自己辯解,神色平靜無瀾,仿佛任人淩/辱宰割,他淡聲道:“是我辜負殿下厚待。”

太成帝這才對謝及音道:“別跪着了,起來吧。”又給張朝恩使了個眼色,命人賜座。

殿中一時無聲,太成帝輕輕叩着長案,在心中思忖如何處置這件事。

嘉寧倒是無辜,想必是受了裴七郎的鼓動,帶他出門賞燈,不料裴七郎與姜昭當她是遮掩耳目的跳板,要背着她月下私會,說來也是可憐。

至于裴七郎與姜昭,究竟是私會還是另有目的……雖然眼下各人的口供都對得上,但太成帝仍有疑心。

蕭元度在河東自稱裴氏舊主的消息并不隐秘,裴七郎若是聽到一點風聲,能不生逃竄之意?且對于裴家的事,他多少都應知道一些吧?

“亂糟糟的,”太成帝有些困倦頭疼,下令道:“姜昭本是皇後近侍,朕不處置,着人綁了交予皇後,讓她自行清理。裴七郎背主茍合,先關進廷尉,着人審問,再行處置,其餘人等,該領職守夜的守夜,該歸府的歸府,先散了吧。”

衆人領命稱是,各欲退出,崔缙想與謝及音同回公主府,卻見沉默了一晚上的謝及音站出來,朝太成帝一拜,說道:“兒臣府中的醜事,鬧得父皇憂心,實在惶恐,倒不如交予兒臣自行處置,也好以儆效尤,肅清府中風氣。”

太成帝看向她,幽幽道:“你是想将裴七郎要回去?”

謝及音心中一緊,“兒臣——”

“公主府中的事,我會協助殿下處理,殿下不必憂心,”崔缙上前打斷了她,恭聲對太成帝道,“殿下心思單純,之前是臣忙于軍務,疏于照顧,以致府中刁奴欺主。臣回府之後,會整頓府中風氣,毋使殿下再受委屈。”

他說着,警告地看了謝及音一眼。

太成帝道:“你能這樣想是好事,畢竟你也是公主府裏的正經主子,沒有生如仇寇的夫妻,你們兩個都收收心,也讓朕少操些心,明白嗎?”

崔缙恭敬應道:“臣明白。”

太成帝看向謝及音,謝及音亦緩緩道:“兒臣明白。”

太成帝揮揮手,“退下吧,朕也乏了。”

兩人躬身退出宣室殿,直退到寒風如割的殿外。謝及音默默看向殿中,只見燈火如晝、廣殿如漠,殿中孤零零跪着裴望初一人,他上首是苛如判官的太成帝,身後是壁壘森嚴的虎贲軍,将他團團圍住,将他倆遙遙隔開。

謝及音冷硬的心防一點點潰敗,夜風吹開她的披風,吹徹她的骨血。

“回家吧,殿下。”

崔缙嘆了口氣,朝她伸出手,欲扶她下丹墀,謝及音擡眼向他一瞥,那一眼無波無瀾,無端教人心涼。

她一言不發地攏起披風,獨自邁下了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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