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星象

這一整夜, 謝及音未曾入睡。

理智告訴她,裴望初必然有神通廣大的本事,可她又實在擔心, 萬一他真的偏執至死,那燒成碳的屍體就是他,她該怎麽辦?

不……不會的。

謝及音在心裏安慰自己,裴七郎那樣的性子,若是尋死, 必不會死得如此難堪, 被火燒得面目全非,他會當着她的面, 把刀劍一寸一寸地推進心髒, 好叫她看清楚,永世不忘。

可若這場大火是意外呢?

謝及音心中一時撥雲見月,又一時惶惑迷茫。她撥開床帳,一邊搖床頭的金鈴一邊朝外喊:“識玉, 識玉!”

識玉快步走進來, “殿下。”

“那具屍體……怎麽樣了?”

識玉剛探得消息回來,“宮裏聽說出了事, 派仵作來驗, 可燒成這樣,什麽都驗不出來, 倒是認得那鐵枷,确實是裴七郎腳上的。仵作驗完身份後,将屍首留下處置, 剛才……驸馬吩咐人拿草席卷着,扔到城外亂葬崗去了, 說要裴家人整整齊齊……”

謝及音心中猛得一涼,半晌不言。

第二天,她想了個法子,叫岑墨以整頓府務為由,把公主府中的人都清點一遍。岑墨清點完後向謝及音回禀,除了裴七郎,确實沒有少其他人。

正此時,別院管事來報,說柳郎倌身上突生疹子,要告請出府,特來拜別殿下。

謝及音正凝神思索,聞言未理,岑墨對這群郎倌更是不耐煩,揮手道:“殿下不見,叫他滾吧。”

假扮作柳郎倌的裴七郎就這樣順理成章地離開了嘉寧公主府。

在洛陽城的一衆宅邸中,嘉寧公主府算不上富麗堂皇,只有四進院子,朱門常閉,往來馬車寥落。裴望初站在長街對面望去,覺得這座宅邸既親切又可憐。

親切是因為受其庇佑,一層朱漆碧瓦的琉璃殼,因主人的七竅玲珑心而有風雨難摧的堅牢。

Advertisement

覺得其可憐,是因風雨漸烈,這陣風從河東郡刮來、從西州邊境刮來、從虎視眈眈的南晉刮來,一齊湧向這洛陽城中。這座數百年的王都有着堅固的城池和精銳的軍隊,尚不知能捱過幾時,何況城中這座秀麗的公主府。

裴望初輕輕轉了轉手腕,他的腕間系着一縷月色的發絲,在陽光下光影流轉。餘下的已被他仔細收存進長匣中,這是他從嘉寧公主府中帶出的唯一一件東西。

還有一個人。裴望初緩緩撚着腕間的發絲,心道,他會盡早來取。

距離嘉寧公主府中的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了許多天,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太成帝終于短暫地從求長生道中抽身出來,處理朝政的冗務。與王铉事先料想的一樣,太成帝并未對他出兵抗擊馬璒的決定表現出滿意,話裏話外反倒有些嫌他滋戰生事。

“東有河東,西有西州,朕還要修七星觀、八卦閣,要派人向東尋訪海外仙山的丹藥……”太成帝對宗陵天師嘆息道,“朕的大魏,大魏的子民,再也經不起戰事的折騰了。”

宗陵天師捋着長髯問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和談?”

太成帝搖頭,“朕知道那馬璒狼子野心,不踏入洛陽不甘休。朕若是割城與他和談,是猶抱薪救火。朕心裏也正犯難,朕知道,這是上天給朕的劫難。”

宗陵天師聞言笑了笑,“陛下何必自擾道心,貧道忝列天授宮座師之首,是秉天授之道,天意如何,自能窺探。陛下心中煩憂,不妨讓貧道觀星象以蔔之,如何?”

太成帝十分欣慰,“自然是好,朕讓欽天監的人配合你。”

于是宗陵天師在宮中設壇作法,一連數日,觀星蔔筮。與此同時,朝堂上以崔元振、王铉等人為首的官員不停上折子陳奏西州的利害,逼太成帝遣虎符增兵。

朝中兵馬,太成帝占五,王铉占四,其餘各處散兵占一。王铉手中的兵馬須虎符才能合法調動,眼見着馬璒已攻下西州三城,望東而來,怎能不讓人着急。

奈何太成帝偏不肯派虎符,王铉催得次數多了,反叫他疑心其動機。

三月二十日夜,天上熒惑星入列宿,此為熒惑守心之象,主戰事、大兇。一時間,欽天監中大驚失色,朝堂百官人心惶惶。

君主受命于天,亦獲罪于天。天生此兇相,太成帝驚懼不已,忙向宗陵天師讨教。

“難道真的要朕下罪己诏,伏罪隐退嗎?朕尚未得道,如何甘心!”

宗陵天師安撫他道:“陛下不能隐退,否則豈不是讓不軌之臣遂意?熒惑守心雖為第一兇象,卻并非無解,天授宮古籍中有記載,舜在位時,天生熒惑守心之兆,掌刑名的重臣游代其受過,三日後,此星象自除。陛下可以效仿舜帝,移罪于臣。”

太成帝聞言沉思,心中一動,“移罪于臣……移罪于臣……卻不知要移罪于哪位臣?”

宗陵天師道:“必要是三公宰輔,才能承此重任。”

大魏三公,司徒楊守緒是皇後的伯父,司空衛炳的女兒将要誕下皇子、兒子馬上要迎娶公主,司馬王铉……

不太可行,王铉此人讷言于外而精銳于內,若是他帶兵反了怎麽辦?

見太成帝糾結,宗陵天師又提醒道:“陛下別忘了,官職是可以變動的。”

聞言,太成帝混沌的心中豁然一亮。

太成帝當夜便召衛炳入宮,密談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宣室殿中連發兩道聖诏。

第一道聖诏将衛炳由司空貶為司隸校尉,從三公宰輔降為糾察百官的谏臣。除了衛炳,衆人皆是一頭霧水,未能參透聖意,緊接着,第二道聖诏傳出,将崔元振由尚書令拔擢為司空。

自河東剿賊失利後逐漸失去聖心的崔元振重新得到了起用,同僚聞之,紛紛登門道賀,崔缙也被解除了禁足令,喜氣洋洋地回到崔家,恭賀他父親高升。

然而崔元振本人卻并未因此得意,他私下對崔缙道:“你為散騎常侍,常伴陛下左右,應當知道,咱們陛下并不是會念舊情而寬待臣屬之人,他只會因有所圖謀而以嘉賞相誘,可我尚未想明白,陛下突然加封我為三公,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崔缙給張朝恩送了三千兩白銀,想從他口中探得太成帝的心思,張朝恩哪裏敢說,緘口不言,只笑眯眯地朝崔缙道恭喜。

崔缙打聽不出來,崔元振深思熟慮後,叫崔缙寫折子上奏,以兒子的官秩不宜與父親相同為由,請太成帝收回衛時通虎贲校尉的權職。太成帝為了表示對崔氏的寵信,果然應允了他,虎贲校尉重新全部歸于崔缙管轄。

又兩日,太成帝召崔元振入宮,同他說起熒惑守心的天象。

“……星象乃天之兆,星象不祥,朕躬有罪,若不平息此天之怒,我大魏恐将有難。昔舜帝掌政時,天生熒惑守心之象,掌刑名的游替帝受過,方解此象。宗陵天師與欽天監都算過了,說朕可以移罪于臣,崔愛卿,你覺得呢?”

崔元振聽出太成帝的話外之意,陡然生出一身冷汗。然而禁衛持刀列于身後,太成帝俯視着他,容不得他不答。

崔元振懷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不知陛下……想要移罪于哪位臣子?”

太成帝道:“天譴之災,非宰輔不能受、公爵不能襲,說來也是種福分。以一己之身換滿門榮耀,虎贲校尉只是一個開始,你崔家那些子弟畢竟還要入仕……”

太成帝臉上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崔愛卿,以為然否?”

如同懸在頭頂的金鐘落下,轟然一聲,将崔元振罩進無可逃脫的陷阱裏,只聽得耳畔轟鳴震響,見得眼前無處可逃。

一代名士、官至三公的崔氏家主,如今委頓在地,絕望如離水的魚、落網的雁,而持刀的太成帝正高坐上堂,等着他的表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所能選擇的,不過是抗拒而死牽連家人,或者聽其擺布而死,遺澤後世。

崔元振想起裴家阖族赴刑前,他曾因職審問過裴衡,這位昔年的老友淡然對他道:“靈帝雖昏聩怯懦,然太子賢明仁愛。謝黼此人,剛愎多疑、刻薄寡恩,崔兄為他做良弓走狗,早晚會有烹藏之日……我先在黃泉路上等着你。”

如今裴衡屍骨未寒,他的谶言将要應驗在崔元振身上。

兩行熱淚自崔元振臉上滾落,他跪在殿中,朝太成帝深深一拜,額頭觸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半晌,顫聲道:“臣……忝列三公,願代陛下……受罪于天。”

午後下起了大雨,洛陽宮的朱門推開,發出沉重而悶窒的轟隆聲。

一輛華美的朱頂華蓋車自南掖門駛出,行在天子專行的馳道上,朝崔府的方向緩緩行駛。

這是太成帝恩賞的天子儀駕,馬車中坐着面如死灰的崔元振。崔夫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聽說賞賜了天子儀駕,興沖沖迎出來,站在府外笑盈盈朝崔元振下拜:“恭迎司空大人回府,妾身已在家中備下桑落酒、炙羊肉,請君賞光。”

“桑落酒……”崔元振苦笑了一下。

他年少成名,先仕于魏靈帝,後與謝黼交游,中年位極人臣,出必華車,入必飲宴,飲宴必飲桑落酒。如今桑落酒盛行于大魏士人間,皆是因他所愛之故。

只是酒香沉如舊,人有旦夕禍。

崔元振先與夫人同飲宴于庭,又攜酒壺至書齋,将太成帝所賜枇霜溶于酒壺中。

酒已微冷,枇霜溶得慢,趁此時機,他鋪紙研墨,略一思忖後落筆,紙上寫“罪己書”三個字。

“……君王受命于天,宰輔謹身事之。今天降兵戈之禍,是大道不彰、陰陽不協之故。萬方有罪,只在臣工。”

“臣今情願伏罪,以糾失察之過,乞願上蒼憐憫,勿罪我大魏君民……”

崔元振擲筆飲枇霜,墨幹時,已沒了氣息。

是夜,崔府中傳出痛哭,崔缙一進門便跌倒在地,伏在崔元振的屍體上泣不成聲。

就連謝及音也聽聞了此事,派岑墨前去打探,岑墨打聽得清楚,将那《罪己書》上的話,一句一句背給謝及音聽。

謝及音聽後深深蹙眉,她雖是深居不涉政的公主,也知此事嚴重。

“父皇這是怎麽了?從前他為汝陽郡守時,仁愛下士,厚待子民,所以才得崔、王兩氏相助,願共他掃清弊政,如今竟也作出這般荒唐事。”

岑墨為公主府中護衛中尉,但也常常關心朝堂事,一向寡言少語的他,難得向謝及音解釋起如今朝堂上的形勢。

“如今的大魏內疑外亂,陛下寵信天授宮方士,任由夷陵衛氏把持朝政,外有河東蕭氏餘孽、西州馬璒稱王、南晉虎視眈眈。今日崔元振一死,必致人心動蕩,畢竟今上連護他登基的崔家都容不下,別人也會暗自尋思,自己能活到幾時。”

謝及音屈指輕叩在梨花木桌面上,良久,嘆息道:“覆巢之下無完卵,亂世何處得安隅……咱們也該早做準備才是。”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