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帝薨

“等等, 我還有一言未明。”

裴望初臉微偏,躲過了岑墨的手,目光落在謝及音身上。

她已經推開他一次, 若叫她就此揭開這張面具,說不定會再次抛棄他,甚至連從前苦心經營的憂思牽挂都掃幹淨。

若揭開了這張面具,她仍用這副厭惡且不耐煩的神情看他……

那他真是不想活了。

謝及音輕聲冷笑,“你怕什麽, 本宮見過的愛作怪的醜人太多了。”

“您是大魏公主, 願意看我的臉,是我的榮幸, ”裴望初跪于她案前, 慢慢說道,“但我生得實在醜陋,不願摘下面具受貌寝之辱,公主殿下想摘我的面具, 要麽先與我結為夫妻, 要麽先一劍殺了我。”

前者能令她知難而退,後者也不算壞, 死在她懷裏, 叫這個狠心的女人一輩子別想釋懷。

“殿下想選哪一種呢?”

“少在這裏戲耍本宮,”謝及音從岑墨手中接過劍, 抵在裴望初頸間又緊一分,“你不該知道的事情太多,當本宮不敢殺你麽?”

裴望初引頸就戮, “殿下請,只要殿下肯聽我的谏言, 我願一死以證清白。”

一絲紅線落在頸間,細小的血珠凝成一線,緩緩沿着劍刃流淌。

遠遠只聽見一陣腳步聲,拿到虎符換完衣服的王瞻匆匆趕過來,見此驚聲問道:“殿下手下留情!這是怎麽了?”

謝及音未提玉玺一事,說道:“這個登徒子,膽敢調戲本宮。”

王瞻驚訝地“啊”了一聲,不敢相信朗月清風的袁先生會如此下作。可嘉寧公主總不會騙他,再思及袁先生今日在席上的古怪言語,王瞻皺眉走到他面前,語氣中有幾分嚴厲。

“我一向敬重袁先生的才識與為人,竟不知你藏奸在懷,嘉寧殿下貴為公主,你尚敢輕侮,若是尋常女子,你待若何?你今日若肯誠心悔過便罷,否則,我王瞻再不認你這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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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望初瞥了他一眼,待看清他身上的衣服,這一眼便長久地凝住了,繼而心中潑天陳醋澆怒火,直殺得滋啦作響,又灼又焦。

這件衣服是他從前留在公主府時常穿的,白底青繡,襟上鶴紋,衣角竹影。他曾穿着這件衣服與謝及音對酌共談,也曾在情動時白日逾矩,穿着這件衣服與她胡鬧,将花茶灑在袖上……

她怎麽能把這件衣服拿給王瞻穿?!

謝及音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劍上,只見餘光裏白影飄過,未細瞧王瞻到底換了件什麽。他們兩人并肩而立,審視着跪在地上的裴望初,氣得裴望初眼睛疼。

好,真是好得很。

他真是太蠢了,妄想死在她面前,叫她傷心幾日,從此念他一輩子。瞧瞧這才死了幾天,新歡連他的衣服都要占去了!

裴望初當即改了主意,他不能轟轟烈烈地死,然後被人幹幹淨淨地忘,他得活着,才有機會守在她身邊。

想通這件事,裴望初避開了謝及音的劍鋒,伸手搭在了面具的邊緣。

“罷了,既然殿下想看,我摘掉便是。”

謝及音挑眉看着他,羊皮面具慢慢揭起一角,露出一寸玉白色的側臉,随着面具與肌膚分離,漸漸露出了自耳際至下颌的一片皮膚。

不像貌寝,看這下颌線,應當生得容貌出衆。

正聚精會神觀望間,忽聽遠方傳來一聲沉若轟鳴的鐘聲。

謝及音先是一愣,随即目色一沉,當啷一聲扔下手中的劍,快步跑出芙蓉堂,站在廊下朝洛陽宮的方向觀望。

洪鐘一聲接一聲,自洛陽宮的方向悠悠蕩開,謝及音在心裏仔細地數着,一共九聲。

無常鐘鳴九,此為帝王之薨。

太成帝……駕崩了。

王瞻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後,嘆息道:“陛下服丹修道,今已大成,脫去凡胎,還望殿下節哀。”

謝及音心中亂成一片,高聲對岑墨道:“備馬!你騎馬帶本宮入宮!”

她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走了,更無心招待客人,識玉留在芙蓉堂裏善後,裴望初嘆息一聲,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鶴氅上的塵土。

那七返九還丹能是什麽好東西,金丹積的砂毒在丹田裏,被這一口氣催着,散遍了五髒六腑,不必得道即可升天。

倒是選了個好時候,幫自己逃過了這一劫。

“別愣着了,子昂兄,”裴望初将羊皮面具重新貼好,慢悠悠走到呆愣無措的王瞻身邊,“太成帝一死,衛氏必有動作,你是想看衛貴妃抱着假太子登基,還是想看衛炳自己登基?”

王瞻皺眉道:“都不想。”

“那就趕快帶人入宮吧。”

裴望初說完,亦擡腳離開了嘉寧公主府。

德陽宮裏一片哀泣,楊皇後帶着衆妃嫔在太成帝靈榻前跪哭,只有衛貴妃未現身,說是怕驚擾了小太子。

謝及音與謝及姒同時趕到宮中,在衛家受盡磋磨的謝及姒日夜懷念出嫁前父母疼愛、侍婢恭順的生活,見太成帝已薨,更悵無人可依,幾乎在靈前哭死過去。

這是謝及音在世間的最後一位血親,被這衆人哀哭的氛圍感染,她也有些難過,跪在靈前拿着手絹拭淚。

正此時,張朝恩突然帶着十幾個小太監沖進來,四處亂翻一通,楊皇後起身斥他,張朝恩笑眯眯朝她一揖,說道:“奴才本不該驚擾各位主子哭靈,但眼下有天大的事,小太子登基,還缺一道禦诏,不知哪位主子曾見過陛下的玉玺?”

衆人聞言,一陣竊竊,“什麽?玉玺不見了?”

張朝恩道:“玉玺乃是國之重器,陛下從來都是随身攜帶,必出不了這德陽宮,哪位主子見過玉玺,還請如實告知,否則這玉玺一日找不見,諸位也一日不能離開。”

楊皇後怒目:“簡直放肆!你一介奴才,也敢軟禁主子?”

張朝恩道:“奴是奴才不假,但只是新皇身邊的奴才。”

他朝小太監們揮了揮手,德陽宮的門在身後隆隆關上,已是深秋入冬的天氣,卻連進來換火盆也不許,生怕走失了德陽宮裏的一根頭發。

小太監們扔在各處翻找,德陽宮裏漸漸變得森冷,謝及音靠在廊柱上休息,她在等人來。或是王瞻,或是崔缙,他們必不可能無動于衷,任憑衛炳挾持那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太子登基。

張朝恩找得滿頭大汗,依然沒有找到玉玺,他悄悄離開德陽宮,寫了封信用火漆封口,交給在宮門處等了許久的一個宮女。

那宮女不是別人,正是被發送到浣衣房有一陣子的姜昭。

“可曾找到玉玺?”姜昭急切地問。

張朝恩搖了搖頭,對她道:“沒有找到,來不及了,你快馬将信送去河東郡,讓太子殿下以黃眉軍做掩護,率兵往洛陽來!”

姜昭接了信離開,張朝恩抹了把汗,合掌喃喃道:“皇後娘娘保佑,這皇位該還回來了……”

他口中的太子殿下指的正是在河東郡偃旗息鼓已久的蕭元度,皇後娘娘指的是已故的前朝姜皇後。他與姜昭都是姜皇後生前留下的人,對這位賢明慈愛的皇後忠心耿耿。

但明面上,張朝恩投向了衛炳的陣營,這使得他能在宮中來去自如,也能更好地幫助蕭元度完成複國大業。畢竟以後想推翻這不谙世事的小太子,比推翻一個再次篡位自立的世族要容易許多。

芙蕖宮中,衛貴妃懷抱着哭鬧不停的小太子,正焦急地等待着衛炳的到來。

然而衛炳此刻正被崔缙和他的虎贲軍攔在宮門處,雙方殺得天昏地暗,血濺朱門。衛炳見狀,偷偷護送一心腹翻牆進入洛陽宮,命他帶着自己的玉牌,去宮觀裏找袁琤求助。

裴望初剛入宮中坐定,便收到了衛炳送來的玉牌,他面上笑着應下,點了禁軍,卻不是往宮門的方向去,而是折身去了芙蕖宮。

他将衛炳的玉牌拿給衛貴妃看,說道:“衛大人被攔在宮外,宮裏也出了纰漏,請貴妃娘娘暫将小太子交予我,以保證你們母子的安全。”

他着人上前去接衛貴妃懷裏的小太子,衛貴妃心中一慌,質問道:“你這是要帶太子去哪兒?”

“娘娘怕什麽,”裴望初一笑,“縱您信不過我,還信不過衛大人的玉牌嗎?”

連勸帶扯,衛貴妃懷裏的小太子被接了去,交給裴望初。她心中一空,起身追趕,卻被禁軍明晃晃的長刀擋在了宮裏,任她如何呼喊,那袁琤也未回頭看她一眼。

縱然知道這袁琤深得父親的信任,此刻衛貴妃心中仍生出強烈的不安。

王铉前幾日已動身前往河東郡平黃眉軍之亂,幸而王瞻得了虎符,快馬前往北營調兵,前來洛陽宮解圍。

他帶着三千騎兵趕到洛陽宮時,衛炳已與崔缙殺得筋疲力竭,雙方死傷無數。衛炳滿身血污,眼眶通紅,見了王瞻身後的三千騎兵,險些氣得将心口血嘔出來。

他拄劍在地,恨聲罵道:“無令調兵,你王家是要造反自立嗎?”

王瞻冷哼,長劍指向他,高聲道:“你衛家穢亂宮廷,混淆皇室血脈,又與妖道暗合,謀害陛下性命,這才是該誅九族的大罪!”

衛炳一驚,“你在胡說什麽!”

“城外西山腳下埋着多少無辜的夫人和胎兒,都是赤裸裸的罪證,”王瞻道,“待平定宮亂,這一樁樁的罪,會有人與你衛家算清楚。”

他高聲下令,三千騎兵壓城沖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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