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瘋症
七萬精騎如狼襲虎躍, 星夜奔往洛陽,待蕭元度與王铉的斥候各自送來消息時,裴望初的大軍距離洛陽只剩三百餘裏。
二人俱驚, 先後派出使節斡旋,裴望初心裏焦躁得很,誰的賬都不買,先是斥王铉道:“與你訂下盟約的乃膠東袁琤,幹我裴七何事!”又冷嘲蕭元度:“閣下真要與我論先帝血脈麽, 你燒一炷香, 看是蕭氏的陵上有火,還是裴氏的墳上冒煙?”
王铉和蕭元度心頭一涼, 知他來者不善, 難以打發。
大軍如黑雲壓在洛陽城前,裴望初在城前高喝,要崔缙出城相見。王铉聞言急得團團轉,別人不知崔缙的去向, 他卻十分清楚, 那崔缙被他打發去建康請嘉寧公主,尚未有歸信, 如何能出面打發裴七郎!
聽說崔缙不在, 裴望初眉眼一沉。
他是腳程太慢,未抵洛陽, 還是聽聞風聲,不敢回來?又或是路上出了什麽事,譬如遇到山匪劫道……
裴望初心中生慌, 愈發覺得血氣逆流,躁意直沖顱頂。
護額甲之下, 他的雙瞳呈現隐隐的血紅色,似丹砂流金,真火滾灼。
他倏然拔劍指向城樓的使者,讓他帶話給城中的王铉:“我只等他十二個時辰,他若不戰自降,我保王氏一族無虞,否則每拖一個時辰,待我攻破洛陽城後,就多夷他一族!”
使者倉皇滾去傳話,裴望初定了定心神,又叫人去給蕭元度傳信。
“只與他說一句話,謝氏女眷都在天授宮的控制下,當年掩護他逃離宮城的救命之恩,他報是不報?”
去年胡人鐵騎将到洛陽時,除城中百姓皆追随嘉寧公主外,在洛陽為官的世家大族也紛紛攜家眷退避回郡望之地。受謝及音的囑托,裴望初讓天授宮庇佑洛陽宮中的謝氏女眷,其中就有魏靈帝的妃子、曾與蕭元度有過露水情緣的謝端靜。
以家人鴛侶相脅迫,非為君子用兵之道。
但裴望初已失去與這兩方周旋博弈的耐性,他迫切需要穩定局勢,阻止南晉北上,讓殿下無論身在何方,都能更少地受到局勢動蕩帶來的傷害,然後他才能全心全意地尋找她的下落。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率兵攻城,大開殺戮。他已感受到金丹在血脈裏作祟,怕失控的界限一旦越過就難以撤回,他若是成為下一個魏靈帝、太成帝,以後有何面目見他的殿下?
千鈞系于一發,短短的數個時辰,洛陽城裏鬧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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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望初不僅給了王铉選擇,同時也派人游說他的得力下屬。大魏的這些世族向來是望風而動,見王铉勢弱,紛紛倒戈,恨不能搶着去給裴望初開城門。
王铉不甘心投降,他做夠了臣子,受夠了窩囊氣,“黃毛小兒,要戰便戰,我王铉戎馬半生,怕他不成?”
然而附和他的人寥寥無幾,就連他最倚重的兒子王瞻也來信勸他:裴七能于數月收服天授宮,解西州之困,此人才智之高,世所罕見,今又得勢,如飛龍出淵。望父親為族中親眷子弟着想,莫逞一時意氣,行以卵擊石之事,河東裴氏殷鑒不遠,望您三思。
滿堂幕僚副将齊齊叩請:望司馬大人三思!
王铉握劍長嘆,深覺大勢已去。此非他戰之不力,實乃自去年胡騎入洛陽開始,當戰不戰,他手下的将領與士兵,均已洩了意氣,失了鬥志。
戰無可戰,降……
“你們都出去,容我靜心思忖。”
王铉将衆人都趕出了議事堂,鋪陳紙筆,緩緩寫下一封《罪己書》。
這個場景讓他想起了崔元振,那位被太成帝以“熒惑守心,移罪于臣”為由逼死的老朋友。但他們有所不同,崔元振的罪皆為子虛烏有,而他王铉的罪,卻是鐵證如山。
太原王家,自前朝時便是英傑輩出的豪族,四世三公不足以誇其盛。他們輔佐過前朝皇室,又依附大魏,立下功勳無數,享譽廟堂內外,如今卻因未傾力抗擊胡人騎兵、不擇手段想要自立為帝而鬧得人心盡失。
有些路走不通,既是人心不足,也是命中注定。七萬精騎在外,人心浮動在內,縱王氏阖族戰死,恐也無濟于事,倒不如以他一人,保阖族平安。
《罪己書》寫定,王铉另起一張紙,寫給王瞻。
王瞻自幼在太原長大,與他父子之情淡泊,恭敬勝過慈愛。如今他也沒什麽可叮囑的,只讓他照拂好他母親,立德修身,勿怠于朝,王家此後的興衰,就托付給他了。
書信畢,紙墨幹,十二個時辰餘下不足一半,外面有人聲漸起,似想闖進來勸他。
王铉輕嘆一聲,斂衣整冠,拔出長劍架于頸間,面向太原的方向,猛然一揮——
鮮血如注,濺于三尺之外。
王铉死了,以王家馬首是瞻的世家們紛紛向裴望初投誠,大開洛陽城門,迎接王師入城。
因為王瞻的緣故,裴望初親自去祭拜了王铉的屍首,吩咐仍以三公之禮厚葬,善待王氏親眷與族中弟子,并親自寫信給王瞻告知此事。
他沒有急着入主洛陽宮,而是策馬前往嘉寧公主府。
朱門上的椒圖銜環落了一層灰塵,公主府裏空蕩蕩的,積雪壓着枯葉,一眼望去,連個腳印都看不見。
胡人闖入洛陽後,曾在各處燒殺搶掠,嘉寧公主府也未能幸免,滿地瓷器碎片,門窗都被毀壞,金飾玉器被摳下來偷走,就連主院上房裏的金绡帳都被扯爛了。
裴望初伸手将堆在榻上的雜物清理掉,抖落一席灰塵,又拿來帕子,将床頭檀木鑲刻的镂飾一點點擦幹淨。
猶記兩年前,此榻間的無邊風月,人影纏綿,曾透過金绡帳落在檀木镂刻上。嘉寧公主枕在他肩上睡得沉,他悄悄勾着她的長發,目光徹夜在床頭的镂刻間游動。
在天授宮深研丹道的那段日子,身如夢中,夢如眼前,常常見到這一幕,這檀木镂刻的祥雲紋路,早已在無數次的輾轉想念中,深深印入了他的腦海。
“洛陽宮不着急進,先将公主府收拾出來,最近我先住這兒,”裴望初對跟随身邊的小道童道,“鄭君容呢,他還有多久到洛陽?”
道童答道:“回宮主,昨夜收到鄭天師的飛鴿傳信,說是最早明天晚上能到。”
“明天晚上……知道了。”
得知裴望初已入主洛陽,收攏王铉的殘餘軍隊,蕭元度很快也傳了信來,願以就地遣散黃眉軍為條件,換取謝端靜。
這已是極大的妥協,但裴望初并未立刻同意,淡聲道:“他想見太妃,讓他自己到洛陽城來。”
謝端靜暫居洛陽宮中,入洛陽城意味着卸甲縛手,任人宰割。王铉的下場在前,蕭元度的部下紛紛勸阻他。
“不敢來?那就耐心等着吧,”裴望初靠在謝及音最喜歡的貴妃椅上,輕聲嘆道,“畢竟這世上的燕俦莺侶,從來是得之難,失之易,人人如此。”
鄭君容風塵仆仆趕到公主府時已過子時,裴望初尚未安寝,正披衣坐在燈下,一邊處理事務一邊等他。
鄭君容向他執弟子禮,“鹿鳴山中已安排妥當,聽說宮主要入主洛陽,我便趕過來了。”
“你來的正是時候,我需要動用天授宮在大魏的所有眼線,尋找嘉寧殿下的下落,”裴望初将請他稱帝的書表擱到一旁,揉着額頭嘆息道,“眼下的洛陽,我實在是走不脫。”
鄭君容觑着他的神态,輕聲問道:“這是頭疼又犯了嗎?”
裴望初不以為意地嗯了一聲,“已經一個多月了,這樣也好,疼好歹算個出處,不然總是積在心裏,我怕還沒找到殿下,自己就會先出事。”
鄭君容嘆氣,“還是該請太醫看看。”
“以後再說吧,”裴望初并未放在心上,鋪開一張羊皮地圖指給鄭君容看,“我研究了一下,建康與洛陽之間,這幾個地方最容易藏身,你先去徐州,然後是并州、淮安……明處懸賞,暗中探訪,千萬仔細。”
鄭君容收起地圖,鄭重點頭,“我記住了。”
“你今夜就歇在公主府中,明天一早便走,讓岑墨跟你一起去。”裴望初道。
鄭君容席不暇暖,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前往徐州,一旬之後派人遞信回洛陽,說崔缙确實帶着嘉寧公主到過徐州,但那已是半個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他們早已悄悄離開,不知下落。
裴望初聞信後暴怒,目現赤紅,拔劍闖入崔家,要拿崔夫人和崔缙的幾個哥哥為人質,誘崔缙現身。
“把他們都綁在木車高柱上,沿徐州一帶游街,崔缙若是還不肯現身,就把他們當街一個一個挫骨揚灰,我就不信他真能無動于衷,躲藏一輩子……”
他覺得自己有些抑制不住的瘋症,極端的恨和無能為力的焦灼将他體內的丹砂之毒逼到了極致。
他從前分明是最恨牽累無辜的人,裴氏阖族三百人骨肉尚未銷盡,恨意尤烈,如今他卻要步謝黼的後塵,什麽無辜,什麽罪不至此……他只恨不能讓崔缙切膚如割,親手活剮了他。
所幸鄭君容比他理智,并未對吓成了鹌鹑的崔家人做什麽,只将他們押入別院看管。
他寫信勸裴望初道:昔年宮主教我,謀事先淨心,去可欲方見真宗。今将戮崔氏阖族,欲洩無能之恨也?欲尋嘉寧殿下也?若為前者,從謙不勸,若為後者,則望宮主三思:殿下若明珠之器,崔缙乃旁伺之鼠,鼠近于器,投之則有傷器之患。
裴望初收到信後默然良久,他屏退了正在商議稱帝事宜的衆人,一時覺得心中疲憊難以撐持,命人搬來數壇烈酒,獨自在公主府上房琴齋中醉到不省人事。
府中的梅花因疏于打理而肆意生長,疏落縱橫,月移花影落在臉上,恍恍若玉指撫過。
“冷月今又照花影,何處弄弦三兩聲……靜女俟我城隅下,我已狂醉赴尾生……”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院外,三壇烈酒,醉到最後,已不知是在喝還是在吐,唯有頭疼得厲害,如針刺入骨,而眼前出現幻覺,隐約只見謝及音站在廊下,身披狐裘,似嗔似怨地望着他。
“殿下……”他伸手去碰她,卻被她躲開,他手落了空,質問她道:“為何還不回來,你又打算不要我,是嗎?”
謝及音輕輕搖頭,兩行清淚落下,似不忍見他如此狼狽,将臉撇向一旁,不再看他。
“抱歉……我這個樣子,是有些失禮。”
裴望初聞見了自己滿身酒味,又從鏡中看見自己衣冠不整。他知道謝及音喜歡他衣冠整潔的樣子,急聲同她保證道:“我以後再不會如此,我知錯了,殿下。”
謝及音仍不語,月光照在她臉上,冷白近于剔透。
裴望初心中一恸,不敢低頭去尋她的影子,顫聲若嘶,哀求她道:“你留下好嗎,或者你想去哪裏,我随你一起走。”
“巽之。”謝及音突然朝他一笑,招了招手,讓他上前去,她的手指落在他眉梢,冰冷得仿佛沒有觸覺。
“你別怕,我只是病了,”謝及音對他道,“我要去的地方太冷,你留下吧,不必跟随。”
“我不允!”裴望初心慌意亂,口不擇言,“什麽地方你去得我去不得?今日我偏要留下你,就是綁也要把你綁在這兒——謝及音!你怎能如此無情無義!”
這話大概傷了她的心,她長長嘆息一聲,轉身便走。那影子在月色裏越來越淡,裴望初踉跄着追上去,忽然腳下一空,墜入了小池塘中。
冷水入肺,醉意瞬間清醒了幾分,裴望初伸手攀住池邊的岩石,直到守衛聽見動靜,進來将他撈起。
裴望初目光空蕩蕩地望着天上的冷月,水滴沿着他的鬓角落下,他竟也不覺得冷,自行整了整濕淋淋的衣服,淡聲道:“我無事,都退下吧。”
與此同時,并州城內一座樸素的宅邸中,謝及音突然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的汗。
那是一個極真實的夢,她夢見裴七郎在寂寥破敗的公主府裏醉态狼狽,因為尋不見她,說了許多惹人傷心的氣話,還說要陪她去黃泉裏做一對鬼鴛鴦。
她怕他真要尋死,又驚又怒,心裏一急,夢就醒了。
窗外冷月淡淡,已是滿月之相。
她已病了一個多月,在徐州時染上的風寒之症一直未養好,病氣輾轉入心肺,近日開始咳血,隐隐竟有絕症之兆。
崔缙聽聞裴望初入主洛陽後,當機立斷離開徐州,本打算帶她到南晉去,見她病得厲害,不敢在路上奔波,只好在并州租了一處僻靜的院子,每日尋大夫給她看病熬藥。
大夫說她是心病,喝藥治不了本,崔缙置若未聞,也不問她的心病是什麽,每日只不停地買來各種名貴藥材熬藥,灌她喝下去。
為了避人耳目,他将屬下都遣散了,身上的銀錢也已花得差不多。他白日在宅中陪着她,夜裏出門接一些見不得光的活兒,常常帶着一身血氣回來。
今夜崔缙回來得格外晚,謝及音聞見了一點血腥氣,隔着一面牆,聽見崔缙在隔壁咬牙吸氣的聲音,像是受了很重的傷。
謝及音翻了個身,緩緩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崔缙的腳步聲從窗下經過,他推門走進來,悄悄撩起帳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許久,久到她幾乎要睡着時,他又輕輕放下帳子,緩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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