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尋她

建康城中出現了小股流匪, 有人說是南晉派來的探子,有人說是胡人逃竄的騎兵。他們白日扮作平民隐匿城中,夜晚則糾集作亂, 打家劫舍,殺人放火。

他們常在嘉寧公主的宅邸附近活動,岑墨請建康的官員一同肅清流匪,卻不知道崔缙早已暗中買通,于是他們故意透露假消息給岑墨, 将他從公主府中引開, 謝及姒趁機以拜訪為由,将崔缙的手下帶進了謝及音的宅邸中。

是夜, 月上中天, 謝及音心中無端感到不安,讓識玉在身旁作伴。

“這麽晚了,岑墨還沒回來嗎?”

識玉道:“城官酉時來找岑中尉,說在城西發現了流匪的蹤跡, 邀他同往捉拿, 無論捉到捉不到,按理說都該有動靜了。”

兩人正疑惑間, 忽聞前宅起亂, 家中仆役高聲奔走,說是着火了。

“好端端的, 這又是怎麽回事?”

識玉要起身出去查探,謝及音喊住了她。

“別去!這動靜不對,好像是流匪闖進來了!”謝及音從窗口往外探了一眼, 當機立斷拉起識玉,“今夜這亂子十分蹊跷, 咱們從後門出去避一避,玉玺交給你帶着,我先走,你後走,待安全後淮清橋碰面。”

識玉收了玉玺,小心藏進懷中,叮囑她道:“殿下帶幾個護衛,萬事小心!”

謝及音如今誰也不敢信,建康不比洛陽,沒有皇權護着,公主的身份只是一張漂亮卻單薄的白紙,若是護衛中有人起了歹心……

她匆匆戴上一頂幂籬,趁前院還沒亂到後院,孤身繞去了後門,一口氣跑出了這座宅子。

崔缙有心要算計她,不僅安排了流匪在她宅中生亂,也早早命人盯好了後門,謝及音前腳出了公主府,崔缙後腳就騎馬追了上來,将她團團圍住。

見來者是他,謝及音面現薄怒,“你不回洛陽去,在建康折騰本宮,覺得很有趣麽?”

“我非故意與殿下為難,就算你不想随我回洛陽,至少把玉玺交給我,”崔缙下馬走近她,朝她伸出手,“懷璧其罪的道理,殿下應該明白。”

聽他提到玉玺,謝及音心中一沉,面上仍強作鎮定,試探他的态度,“什麽玉玺,本宮從未見過,你莫非是想找個借口刻意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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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缙望着她道:“殿下不願承認,可敢讓我搜身?”

“你混賬!”

謝及音勃然作色,心中卻有了底,慶幸自己一念之間将玉玺交給了識玉。

她罵崔缙道:“就算父皇死了,大魏亡了,你要改頭換面去奉承新主子,也該對本宮放尊重些!”

崔缙垂目淡聲道:“殿下別忘了,你我本就是夫妻,我親自為殿下搜身,已是對你的敬重。”

他讓手下人都背過身去,示意謝及音擡起胳膊,沿着她的袖子将她全身搜了一遍。她生得玲珑,穿的單薄,身上确實沒有能藏住玉玺的地方,崔缙心中大失所望,欲為謝及音整衣衫,卻被她嫌惡地一把推開。

“找到玉玺了嗎?”

崔缙打量着她,“殿下莫不是走得匆忙,未帶在身上?”

謝及音冷聲道:“你将本宮的宅子一把火燒了,再慢慢進去找便是。一塊破石頭,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折?”

“是啊,玉玺畢竟是死物,哪裏比得上殿下聖名在外,”崔缙不想落個兩頭空,見謝及音孤身一人,心中另起他意,“請殿下就此随我回洛陽吧,您的公主府可比這破宅子氣派多了。”

他讓人尋了輛馬車,當即将謝及音逼上車,不打算在城中耽擱,準備連夜出城,平明時分再找地方投宿。

謝及音未料到這一出,心中暗道糟糕,若是被這樣綁回洛陽,可真就成了王铉登基的籌碼。

她在馬車中折騰不止,軟硬兼施,奈何這回崔缙鐵了心要帶她走,警告她道:“殿下乖乖随我回洛陽,你我夫妻尚能舉案齊眉,你孤身留在建康,未必能等到王瞻,說不定會先做了南晉的俘虜。”

他們離開建康後渡過汜水,準備抄近路前往洛陽,他們前腳離開,後腳裴望初就帶人趕到了建康。

經過一夜的混亂,宅邸的大火終于被撲滅,識玉哭着跑回來,說是弄丢了公主,岑墨急得目眦欲裂,正要帶人去城中各處搜尋,忽聞有人在門前下馬,出門一瞧,竟是死而複生的裴七郎。

裴望初顧不得與他們解釋,一邊派人到城中尋找,一邊向識玉和岑墨詢問昨夜的情形,聽說岑墨抓到了兩個混進宅邸的流匪後,他冷聲道:“找處僻靜的屋子,我來審。”

整座宅邸都能聽見那兩人凄厲的喊聲,混着皮肉的血水一盆盆從屋子裏端出來,半個時辰後,裴望初推門走出,一邊擦手上的血一邊對岑墨說道:“他們不是流匪,是直接聽命于郡守的私兵,我給你兩千騎兵,你到郡守府去把那狗官抓來。”

岑墨一愣,“直接抓?”

“兩千人不夠麽?”

“夠了,我這就去。”

為了殿下的安危,抓幾個官匪勾結的狗官算什麽。

岑墨領兵直奔郡守府,裴望初在宅邸各處轉了兩圈,待見了謝及音昨夜倒扣在茶案旁的書,他只覺喉中發緊,太陽穴一陣亂跳。

若是他腳程再快一些,昨夜就趕到建康,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懊悔和驚慌激起經脈中潛藏的躁意,裴望初雙眼漸漸泛起猩紅,突然拔出佩劍,一劍将那石案劈成兩截。

郡守正在家中盤挲崔缙送他的一箱金元寶,洋洋得意地等着王司馬登基後得到提攜,不料被人圍了府邸,連救兵都來不及搬,就被拎到了嘉寧公主的宅邸中。

他不認得那玉面冷寒的公子,卻險些被他活活掐死,就連岑墨在旁都變了臉色,一邊上前掰他的手一邊冷喝道:“知道什麽快說出來,難道真不想活了嗎?”

郡守被掐得臉色發紫,抵在他腹間的劍刃已經戳破了皮膚,聽說要将他的心和肝活活剖出來,郡守吓軟了腿,忙不疊指着那箱金元寶道:“是崔驸馬!他要本官配合他!”

“他人在哪兒?”

“昨夜出城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噗呲一聲,長劍穿心過肺,将他捅了個對穿,郡守血濺三尺,雙眼圓睜地倒在了地上。

裴望初将長劍抽出,用衣角緩緩擦掉臉上的血。

他這副樣子實在叫人心驚,識玉在一旁吓得不敢喘氣,岑墨将她護到身後,正要勸裴望初冷靜些,忽聽他問道:“你會守城嗎?”

“守……城?”

“建康有五萬屯兵,再給你兩萬精兵,若是南晉打來,守住建康……在确認殿下的安危之前,大魏還不能亂。”裴望初将佩劍收起,沉聲道:“崔缙必會帶殿下回洛陽,我帶人去追。”

岑墨雖是朝廷中尉,卻只掌管公主府的護衛,從未帶兵上過戰場,遑論作為主将守城。他推拒道:“我無名無姓,建康城的守将不會聽我擺布,裴七郎是裴氏後人,又有天授宮作為支撐,不如我帶人去追殿下,你留在建康守城。”

“不行。”裴望初斬釘截鐵拒絕了他,“我要親自去找她,這城能守則守,守不住也不必強求。”

他現在無法對嘉寧公主以外的事情上心,識玉聞言,出聲勸道:“裴七郎,殿下若知你棄城尋她,心裏不會高興的。”

裴望初固執道:“我要先見她平安,罪我罰我,任憑處置。”

識玉道:“殿下視建康百姓如洛陽子民,她本已下定決心,若是南晉打來,就與當地百姓一同抗敵。她為守城尚不顧自身安危,必不願因自身之故致建康有失,你這樣做,是要陷殿下于不義。”

裴望初握緊了佩劍,不甘道:“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她為崔缙所掠麽?我本就不是建康的守将,此行是為殿下而來,若她有失……”

丹藥在血脈中翻騰如烈火,灼灼刺着他的心肺。他仿佛走火入魔之人斷掉了那一線引路的曙光,陷入了無盡的迷茫中。

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入主天授宮、逐鹿洛陽、建功立業——

若是沒有嘉寧殿下,裴七郎早該死在三年前的刑場上,若是沒有她,他又是在為誰奔碌紅塵、周折不休?

一瞬的動搖過後,裴望初依然堅定道:“我要去找她。”

他願意為此背負所有罪責。

他當天整頓兵馬,拿到了建康各處守将的名單,根據他們的家世和為人做了一番調整,又與岑墨徹談半夜,叮囑他守城的事宜和要警惕的官員。

“你在建康沒有根基,前期手段當硬則硬,不必心慈手軟,待守城有了功績,再利用殿下的名聲招撫人心,萬事謹慎,不可有失。”

岑墨一一應下,心中卻仍沒有根底。

第二天一早,裴望初正要動身,收到了王瞻派人追送過來的急信。他在信中說,他手腕與膽識不夠,實在做不出背父叛主的事,若是帶兵前往洛陽,遲早會被父親收用。他一不願違逆家族,二不願辜負朋友,所以不打算到洛陽去,已經帶兵往建康的方向來。

這封信來得巧,裴望初看完着實松了一口氣,“子昂真是深得我心。”

于是他又耐着性子等了兩天,等到了王瞻。兩人将手中的軍隊整合了一番,留給王瞻五萬步兵、一萬騎兵守建康,裴望初則帶着七萬精騎趕往洛陽。

眼下已是十一月底,天寒欲凍,越往北越顯得景致蕭條。

謝及音在路上染了風寒,崔缙只好在徐州城內暫停,派人去給她買藥。買藥的人打聽了消息回來,說裴七郎借着天授宮的妖術死而複生,如今正率領十萬大軍趕往洛陽,恐用心不軌。

聽見他的名字,崔缙心中一慌,“你說裴七郎沒死?”

探信那人道:“據說是用了天授宮的仙術,死而複生。”

“什麽仙術妖術,他就是沒死!”崔缙變了臉色,又去質問謝及音道:“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活着,當初你演得那樣傷心,是為了掩護他離開,是不是?”

謝及音病恹恹靠在床頭擁着被子,懶得與他說話。

崔缙只當她是默認,想起這兩人從前的茍且,只覺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他高聲對謝及音道:“原來你在建康等的人不是王瞻而是他,如今他見你不在,又眼巴巴跑去洛陽尋你……你心裏很高興是嗎,覺得又能與他不顧廉恥,雙宿雙飛了?”

謝及音啞着嗓子,輕聲笑他,“你是第一天知道麽?”

“謝及音!”崔缙被她惹怒了,掰過她的肩膀,雙目沉沉地盯着她,“我究竟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你要這樣待我?我從前是為了阿姒冷落過你,可你不是已經報複回來了嗎,你在府中養面首,将我的臉面扔在地上踩,這樣還不夠麽?”

謝及音輕輕搖頭,“從來都不是為了報複你……與你無關。”

落在肩上的手驀然收緊。

“不是為了報複我,還能是為了什麽……”崔缙壓低了聲音,問出心中隐約浮現而又不願承認的猜測,“難道你當初向陛下讨要他,只是為了救他……你心裏喜歡的人,一直是他?”

謝及音垂目不語,像一塊沒有知覺的枯木。

她的反應讓崔缙心中一空,憤怒到極致反而變成了一種恐慌。

怎麽會是這樣呢?明明他們才是自幼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是少年夫妻,他從未聽說過謝及音與裴七郎有什麽交集,他們究竟是什麽時候芳心暗許,将所有人都瞞過了?

謝及音覺得身體十分難受,越過崔缙,要去端那碗擱在小案上放涼的藥,崔缙卻突然一揮手,将藥碗掃落在地上。

謝及音見狀,緩緩嘆息道:“你要殺我,不必如此折磨我。”

“我怎麽舍得殺你,”崔缙望着她,目深如淵,“我只是怕你病好了,就要抛下我,到別人身邊去。”

謝及音輕嗤,“不是你要帶我去洛陽的嗎?”

崔缙聞言不語,默默蹲下身,将藥碗的碎片都拾起來。

謝及音縮回被子裏,面朝裏躺着休息,她聽見崔缙的腳步聲走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又轉了回來。

“我讓人重新熬了一碗藥,你的病還是要養好,”崔缙的聲音一頓,又輕聲道,“等你病好了,咱們不回洛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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