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生疏

裴望初近乎踉跄地走到她身邊, 手指顫顫落在她額上,确認她是鮮活的、溫熱的,并非如夢中那樣一觸即消, 這才緩緩撫上她的臉,猛然将她擁入懷中。

雙手在輕輕顫抖,身體裏瞬間湧起滾灼的躁意,随着這大喜大悲的心境在血脈裏四處沖撞。

他一時無言,只靜靜抱着她, 直到咽下喉間湧上的血氣。

“巽之, 巽之……”謝及音拍了怕他的背,“你勒疼我了。”

裴望初聞言松了力, 但并未放開她, 依然埋首在她頸間,不敢讓她瞧見自己氣血逆湧時異常蒼白的臉色。

“怎麽這會兒才回來……到哪裏去了?”

他語氣極輕,仿佛她只是赴宴晚歸,惹得他抱怨了幾句。

然而每個字都是從他壓着血氣的喉間擠出來的, 每個字都藏着深深的恐懼與怨念。

謝及音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 我前些日子為人所困,行動不得自主, 好不容易脫身去了建康, 在王瞻處收到了你的信,這才急急趕回洛陽來。”

裴望初只聽見了她的聲音, 如聞舊樂,心弦乍亂,自耳際一路延直心裏, 然而她究竟說了什麽,他卻一個字都沒聽清楚。

半晌後他輕聲問道:“殿下剛才說什麽?”

“我說……”謝及音覺得他的反應有些奇怪, 一時又說不上是哪裏奇怪,望了眼車廂外,“罷了,有什麽話先進去再說,別在這兒杵着。”

裴望初緩了緩情緒,扶她下馬車,将褡裢和佩劍扔給了小道童,跟在謝及音身後走進了門。

兩年未歸,雖然裴望初已最大程度地恢複了公主府的面貌,謝及音仍覺得府中的景致有幾分新奇。

她自海棠園穿過,望見自己撫琴的八角亭已被整饬一新。梅花都落了,綠葉蔥茏,掩映着琴齋的菱窗,桃花卻正是含苞的好時候,都被人精心打理過。

謝及音踮腳折下一支,對跟在身後兩步外的裴望初招了招手,“巽之,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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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望初的腳步先是一頓,而後才慢慢走到她面前,謝及音叫他低下頭,拆了他冠間的木簪,代之以桃枝。

“怎麽不說話,只盯着我瞧,”謝及音笑了一下,“見了我,不高興麽?”

裴望初伸手落在她鬓角,“殿下的頭發,怎麽成了這個顏色?”

他卷起一縷發絲,怕扯疼了她,又慢慢松開。

謝及音道:“是黑豆膏染的,一時洗不掉,好在已沒了豆腥味。識玉說這個顏色好看,我還以為你會喜歡。”

“殿下是為了我喜歡才染的,還是有誰逼迫你,亵渎你?”

謝及音緩緩斂了笑意,見他目光如寂,溫聲安撫他道:“有什麽關系呢,都過去了,我已經平安回來,你若不喜歡這顏色,往後也能慢慢洗掉的。”

裴望初心中生出莫名的躁意。

她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被人擄掠在外,漂泊半年之久,如此難熬的日子,她竟然只輕飄飄說了一句“都過去了”。

崔缙敢撒謊說她病故,說明她至少病過一場。可是瞧她如今的樣子,怎麽如此平和,一點委屈都沒有?

裴望初牽起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脈上,謝及音卻将手抽了回去,又顧及他的心情,反握住他,溫聲道:“我一身的塵土,想先沐浴更衣,再與你敘舊。”

裴望初垂目落在她手上,“請允我為殿下沐發。”

公主府的盥室有尋常人家三間上房那麽大,屏風後的凹池裏倒滿熱水,鋪灑一層玫瑰花瓣,池邊放着上好的皂豆和浴鹽,還有切成小塊的蜜瓜。

謝及音舒服地在池中泡了半個時辰,想起裴望初還在屏風外等着她,遂自池中起身,披了一件寬松的袍子,踩着木屐,款款繞了出去。

她躺在竹榻上,身上蓋了一件薄毯,頸間是清涼的瓷枕。裴望初為她調制了沐發的竹煎水,他的手指溫柔地在她發間穿拂,順勢揉按她頭部的穴位,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

謝及音仰面瞧他,隔着薄如輕紗的水汽,他的眉眼如雨後新柳,清濯明潤更勝從前。

他的性子好像也沉了許多,不愛說話了。

謝及音想起他寫給王瞻的那封信。這一路上,她已将那信翻來覆去讀了很多遍,幾乎要倒背如流,自認為對他的心境有幾分了解,心道,大概是久別後乍見,心緒尚未緩過來,故有患得患失之感。

思及此,她心中一軟,招手讓他俯身附耳過來,輕聲道:“悄悄看了我這麽久,不想吻我麽?”

裴望初目色微暗,低聲道:“殿下是在憐憫我嗎?”

謝及音沒有回答,擡目望着他,長睫濕潤,如桃花蘸春水,勾着他的衣領輕輕往下拉。

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俯下身,以虔誠近乎叩拜的姿态,吻在她的額心,向下至鼻尖,落在嘴唇上。

仿佛一陣春風,吹塌了搖搖欲墜的朽木,又似一江春水,沖化開将融未融的冰雪。

他的眼淚落在謝及音頸間,謝及音睜開眼,旋即又被他掌心覆住。

“別看……求你別看。”他聲線哽塞喑啞。

這個吻逐漸纏綿至窒息,她濕淋淋的長發落進他懷中,洇濕了他的衣服,他不肯松手,仍緊緊抱着她。

此地是有些倉促,可情之所至,亦未嘗不可。

謝及音握着他的手,要牽他到竹榻上來,裴望初卻将她按下,拒絕了她的好意。

“你累了,”他說,“應該好好休息。”

謝及音聞言面染薄紅,大概是第一次被他拒絕,心中隐隐有幾分尴尬和氣惱。

她不理他了,閉眼假寐,裴望初仍跪回原處為她沐發,用竹煎水将她長發泡軟,又以柏葉、生姜、甘松擦洗,終于将黑豆膏的顏色都洗掉。他将她的長發從水中捧出,又是一襲月華如練,明皎若銀河垂地。

裴望初将她從竹榻上抱起,轉過碧紗櫥,到外間為她烘幹頭發,直到根根分明如流蘇,幹爽地從掌間滑落。

一開始是裝睡,後來真睡着了,拽着他的袖子,呼吸漸沉至平穩。裴望初将她安置在卧房的金绡帳裏,在床側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悄然起身,到廊下去尋識玉。

識玉正在給阿貍梳毛,這只白貓被嘉寧公主帶去了建康,此番又抱回了洛陽。它已經忘記了這裏,看什麽都新鮮,也不認識裴望初,見他走近,弓起身子沖他呲牙。

識玉對他刑訊殺人的場景記憶猶新,有些拘謹地站起來,朝他行禮,“問裴七郎安。”

裴望初朝阿貍伸出手,阿貍卻猛得一揮爪子,在他手背上撓出三道長長的血痕。

原來不止是殿下,就連她身邊的人和物,也都待他生疏了起來。

識玉小聲驚呼:“阿貍!你個小畜生!”

說完卻将阿貍緊緊護在懷裏,生怕裴七郎會一掌捏死它似的。

裴望初看了她一眼,将受傷的手垂進廣袖裏,淡聲道:“我有幾件事,想詢問識玉姑娘。”

識玉下意識往卧房的方向看去,裴望初道:“殿下睡着了,別吵她。”

識玉恭謹道:“您問吧。”

“當初我與岑中尉前來洛陽,留你在建康守着,為何岑中尉尚未得道殿下的行蹤,你卻能與殿下聚到一起?”

這并非什麽秘密,識玉答道:“是殿下跟随一位探親老翁的牛車,自己從并州回到了建康,本想在建康多住些日子,結果去見了王六郎一面後,就急急忙忙要趕回洛陽來。”

裴望初又問:“你們何時從建康出發的?”

“約是二月初。”

“十幾天……你們途中沒休息嗎?”

提起這個,識玉便覺得腰酸背痛,“殿下催得急,隔三四天才入城休整一晚,第二天清早又動身。”

裴望初無言半晌,又問道:“殿下可否與你提過她失蹤這段時間的經歷?”

“這……”

提過幾句,多是抱怨病中難捱,黑豆膏難聞。只是私底下的話,識玉拿不準該不該說,婉言道:“您還是自己問殿下吧。”

裴望初沒有再逼問她,叫她帶着阿貍去休息,他轉身又回了卧房,挑開金绡帳,見謝及音擁着被子,正睡得面生微紅。

他俯身湊近了,靠在枕邊,靜靜聽她沉穩的呼吸,心中如潮汐随日月,一潮壓過一潮,仍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于是埋首在她散開的發間,細細體會這得來不易的真實感。

謝及音這一覺睡到了傍晚,醒時燈昏帳暗,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她呼吸聲一變,帳外的人就知道她醒了,挂起床帳,又挑亮燈芯,溫聲道:“睡了這麽久,該起來吃點東西了,不知殿下口味變了多少,我讓廚房煲了幾樣湯。”

謝及音看着裴望初的臉,只覺得骨頭都睡軟了,坐起來緩了好一會兒,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裴望初蹲下拾起她的繡鞋,謝及音道:“放着我自己來。”

他置若未聞,握住她的腳踝給她穿上。

用過晚飯後,兩人在院中散步,朝中有急奏遞進來,裴望初讓人去書房等着,謝及音見來者神情焦急,催促他道:“事有緩急,你快去吧,我也要回房歇着了。”

裴望初卻道:“殿下随我一起去。”

“我?”謝及音有些驚訝,她覺得自己的身份并不合适,然而她越猶疑,裴望初越堅持。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叫他們都等着,明天再說。”

謝及音蹙眉道:“巽之,家國大事,怎能如此任性?”

裴望初溫聲道:“我天性怠惰,需殿下時時提點,你既憂心國事,索性陪我去吧。”

謝及音無奈,最終被他帶到了書房旁聽議事。

王旬晖是帶着尚書省的急奏來的,見謝及音與未來新皇一同走進來,不由得一愣,多年為官的老練直覺讓他迅速垂下眼。

他雖不認得謝及音,但看見她滿頭華發,也能猜出她是誰。

隐約聽見未來新皇低聲問她冷不冷,王旬晖又想起了一些關于這位新皇落魄時的風流逸事。

洛陽城裏,誰不曾聽過嘉寧公主與裴七郎?都說新皇會拿謝家人開刀,一如當年謝家對裴家,可是眼前所見,似乎并不如此……

王旬晖出神間,聽見未來新皇道:“有什麽事,呈上來吧。”

“哦,啓禀公子,是南晉那邊的消息,他們想和談,送了國書來。”王旬晖忙将國書呈上。

南晉皇帝司馬泓先是收到钤了大魏玉玺的國書,又打聽到八州鐵騎調往大魏南境,大有一開戰就不死不休的架勢,思來想去,最終同意與大魏和談,簽下二十年不起戰事的契約。

“通商可以,允許大魏子民到南晉定居也可以,但割讓城池不行。”裴望初看完南晉的國書後說。

王旬晖勸谏道:“如今大魏國力不及南晉,若允許百姓前往南晉定居,建康一帶恐會十室九空,人丁寡則稅收少。倒不如駁了這條,同意将南邊三州割給南晉,待休養生息幾年,再徐徐圖之。”

裴望初不以為然,“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國無道則民思去,國有道則民思歸,與其勉強百姓,不如求責廟堂。城池不能割,一則,割城有敗軍之象,會養大南晉的野心;二則,留得故土在,大魏子民縱去國離鄉,終會有回來的一天。”

他說完,轉頭望向正靜靜旁聽的謝及音,“殿下覺得呢?”

謝及音聞言,露出一個頗感欣慰的笑,“七郎所言有理。”

裴望初語氣柔和道:“那就這麽辦吧。”

王旬晖不敢再議,遂領命而去,先去尚書省傳達了旨意,又跑去找正忙于準備一旬之後登基大典的多年老友喝酒。

老友正忙得焦頭爛額,沒空奉陪,故無情推拒。王旬晖神神秘秘道:“我有個關乎老兄前途的小道消息,你現在不擡舉我,過幾日管保打你個措手不及!”

老友不以為意,還有什麽事能比新皇登基更重要?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王旬晖得意洋洋,心道,登基大典就叫你忙成這樣,若是過幾日突然要立謝家公主為後,豈不是要吓掉你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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