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盛怒

德陽宮裏, 此時仍有十幾個方士在忙着煉丹,鼎爐丹火烈烈,映得殿內明亮溫暖, 丹藥清苦的香氣在殿內飄蕩成風。

裴望初身穿一件單衣鶴氅,面前的小案上擺着朱砂、金粉、白礬、慈石等粉末,他正左手持《周易參同契》,右手拿着金藥匙,将這些藥粉兌到藥缽裏。

鄭君容為他端來煎好的五石散藥湯, 頗有些不情願地擱在他案前。

“宮主這幾日服食的太急了些, 再這樣下去,等不到殿下發覺, 你自己就會撐不住。”

裴望初漫不經心地翻了一頁書, 說道:“她若對我仍有幾分上心,一定會發覺的。”

“若她發現不了呢?”

裴望初聞言一頓,随即擡目笑了笑,“那我死不足惜。”

鄭君容無語, 正嘆氣間, 宮門守衛匆匆來報,說嘉寧公主欲攜金印強闖宮門, 宮門守衛快要攔不住了。

“不必攔她, 放她進來。”

裴望初的聲音裏似是有幾分愉悅,他将書随意扣在案上, 對鄭君容道:“等會怕要委屈你與我一同受過了。”

他緩緩起身,迎出殿去,站在丹墀上方。外面夜深月靜, 宮燈煌煌,謝及音自夜色裏走來, 打量着他的衣着,臉色愈寒。

她微微顫抖的聲音裏壓着怒火,問道:“這麽晚了,七郎不休息,在德陽宮做什麽?”

裴望初溫聲反問道:“殿下呢?”

謝及音撥開他,氣沖沖往宮殿裏走,果然見一丈高的銅鼎赫然陳列殿中,十幾個方士正忙着看顧火候、描符畫咒,為首那人是許久不見的鄭君容。

鄭君容見了她,恭謹一揖,“嘉寧殿下萬福。”

謝及音在殿內掃視一圈,目光落在小案上的藥碗上,她端起來嗅了嗅,心頭怒火更盛,将那藥碗往地上一摔,擡手将小案上的器皿盡數掃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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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氣昏了頭,眼前一花,堪堪扶着案邊才站穩。

鄭君容從未見過她發這麽大的火,立在一側不敢言語,裴望初偏走過來,火上澆油道:“仔細別傷了手。”

聽見這裝模作樣的聲音,謝及音怒從心起,猛然轉身,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這一巴掌使足了力氣,鄭君容聽得心中一顫。殿中瞬間噤若寒蟬,衆人皆驚恐地望着這一幕。

玉白色的臉上紅痕頓現,疼是真疼,痛快也是真痛快。

見他笑,謝及音更加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巴掌。

鄭君容不忍直視,欲上前勸和,“殿下,您給宮主留些體面——”

話音未落,卻見裴望初後退一步,撩袍跪了下去。

鄭君容咬了舌頭。

殿中衆人眼珠子險些瞪出來,只敢進氣兒不敢喘氣。天授宮的宮主、大魏的新帝跪在地上,他們哪還敢站着,于是紛紛跟着鄭君容跪伏在地。

此情形并未使謝及音消氣,她厲聲質問裴望初:“你這是問哪門子道,想成哪路的神仙?你如今可有半分帝王該有的樣子?魏靈帝、太成帝屍骨未寒,你就忘了他們死于何故嗎?你……你……”

她氣極,一時連話都說不全,裴望初朝識玉使了個眼色,吓懵了的識玉忙上前扶穩她。

識玉一邊低聲相勸一邊給她順氣,謝及音背過身去冷靜了一會兒,說道:“叫無關的人都出去……鄭君容留下。”

十幾個道士躬身退出殿去,謝及音走到案前坐下,扶額緩着心裏的那股怒氣。

識玉給她倒了杯水,謝及音道:“這德陽宮連水都是髒的,我不喝。”

她一個眼色也不肯給裴望初,任他在原地跪着,轉向鄭君容,冷聲道:“你來說,這是從何時開始的。”

鄭君容擡眼去看裴望初,謝及音呵斥道:“不許看他!你若敢有欺瞞,本宮以惑君之罪,一根根拆了你的骨頭!”

鄭君容自認冤屈,思來想去,覺得确實該讓嘉寧公主管一管宮主,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他供了個底掉。

“……宮主服食丹藥由來已久,只是從前節制,并不傷身。後來他為了得到天授宮宮主的位置,精研丹道,難免久服成瘾,時有幻症與頭疼之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戒掉,那時本該悉心調養,可是……”

謝及音雙眉微挑,“可是什麽?”

鄭君容嘆氣,“可是那時您下落不明,宮主他憂心如焚,如已灰之木,唯服食丹藥可得慰一二,勉強撐持……所以便由着他去了。”

聞言,謝及音心頭一緊。

裴望初很少跟她提起她失蹤那段日子,既不曾問,也不曾說。關于他的心境,謝及音只在他寫給王瞻的信中能窺見一二。

那時他的偏執已經露出端倪,他說他久病将崩,不願蹉跎,要棄了帝位去四海尋她。

自建康奔往洛陽的路上,謝及音擔心了一路他的病情,只是見面後見他一切如常,又不曾提及,心中的疑慮才漸漸壓了下去。

原來他竟因她……病得那樣重麽?

謝及音一時無言,起身走到裴望初面前,見他的臉色在那兩巴掌紅痕的襯托下愈顯蒼白,唯有眉目清絕,沉靜一如尋常。

他擡目與她對視,見她紅了眼眶,又緩緩垂下眼簾。

“這次又是為何……要這樣作踐自己?”他聽見她顫聲問道。

“這算作踐麽?殿下,”裴望初輕聲一笑,“這只不過是所求不得,妄念纏身,飲鸩止渴罷了。”

“你所求什麽?”

“求你。”

極輕的兩個字,如密網緩緩抽緊的絲繩,将她縛住,也使她驚省。

謝及音蹲下身,細細端詳着他,似是如今才知覺,這副濯濯君子相之下,藏着怎樣一顆叛逆不經、癫狂不端的心。

她擡手撫摸他臉上的紅痕,聲音微哽,“你這是何苦……我不是你的嗎?”

“殿下從來都不是我的,是我想屬于殿下,但你如今卻不想要我了。”

“我已經答應過你,待朝政穩定,民心寬宥,我會回到洛陽,難道你連三年五年都等不得?”

“我一向不如殿下有耐心,自然一時一刻都等不得,”裴望初垂目,語調微諷,“殿下若是能等,倒不如留在洛陽等上三年五年,等我死了你再離開。”

三年五年……她怎能說得如此輕巧、如此理所當然。

且不說人生苦短,相守難得,單說她今朝能為所謂帝王聲名舍他而去,來日也必會因其他考量而離開他。難道三五年之後,帝王就不需要虛名了嗎?

他不過是她從雨中泥濘裏救起的一只斷翅之雁,一時得她憐惜,如今見他恢複如常,她就不再愛護他了,要逐他遠遠飛走,餘出慈悲去救別的孤雁。

若是如此,他寧願一輩子折斷翅骨,戴着腳鐐守在她身邊,做與她罔顧禮法的待罪鴛鴦,為她梳頭描眉的輕賤待诏。

聽他輕言生死,謝及音落下淚來,一時又氣又傷心,“你這是要以死來逼我留在你身邊?”

“我不會逼迫殿下,殿下想走,我會高高興興為你送行,”裴望初擡手為她拭去眼淚,“而殿下只需狠一狠心,別回頭看我,別憐惜我……你就能擁有一世的自由。”

他篤定她不是狠辣果斷的人,不信她對自己真的一點私欲都沒有。哪怕只有一點,他就能從無數借口中抓緊她。

謝及音一時情難自抑,掩面垂泣。

她心裏十分迷茫,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用最合情理的方式對他好,憧憬他能成為有為的帝王,平亂世,開新朝,得享萬民擁戴,不負裴七郎曾經的盛名。

她并非不愛他,可是愛一個人,難道不該克制私心,為他作長遠計麽?

“殿下是聰明人,無須在此事上庸人自擾,”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雙手從臉上拿開,看着那垂珠帶雨的梨花面,輕聲嘆息道,“勿見紛亂,只求本心,無論你是走是留,望初絕無怨言,好嗎?”

鄭君容與識玉俱已退下,空蕩蕩的德陽宮裏只剩這對解不開的怨侶,兩人一跪一坐,姿态親密,低聲私語着。

涼風吹入殿中,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符紙,飄飄蕩蕩飛出殿去。

裴望初擁她在懷,目光落在幾步之外的丹爐上,丹爐裏的火明明滅滅,他的雙眸亦時亮時暗,隐有朱砂熔金,在眼底流動。

他能感受到她的眼淚,已經浸透了他身上單薄的鶴氅,涼如剛剛融化的冰雪,冰得他心跳都跟着慢了許多。裴望初撫着她的後背為她緩氣,心中默默地想,她哭得這麽傷心,到底是舍不得他,還是能舍得他?

若是舍不得還好,只今日傷心這一場,若是她依舊舍得……

裴望初擁着她的手緊了緊,貼着她的心跳,能聞見她頸間沐浴後留下的暗香。

他不忍忤逆她的心意,卻也不甘就此放過她,那就死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心生剖出來,挑選她最喜歡的骨頭,刻上她的名字送給她,叫她一世不得安生……

報複的快感是五石散行散的良藥,此念一起,便覺氣血逆湧,如火焰燒灼,他渾身隐隐發熱,雙目漸生暗紅,目光輕飄飄的、又似無意識地落在謝及音發間的金釵上。

鬼使神差,他想要伸出手去摘那支金釵。

然而金釵晃動,幹渴的唇間突然覆上一吻,是濕潤的,苦澀的,急促撞入他懷中。

裴望初微微一愣,摟在她腰間的手慢慢松開。

謝及音纏在他身上,輕輕捧起他的臉,因心緒起伏而喘息不定,啞聲道:“我想清楚了,不是說想要我麽?別怕……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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