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登基

廷尉卿跪伏在地, 送走了這兩位不期而來的祖宗。

春夜的風乍暖還寒,吹動朱輪華蓋車的帷幕,車檐四角懸着金鈴, 随着馬車行進叮當作響。

裴望初坐在謝及音身側,阖目無言,他靜靜聽着這金鈴聲,心中的思緒也随之起起伏伏。

待回了宮中,謝及音前往椒房宮, 裴望初跟過去, 她仍是這樣一副若無其事又不願理他的模樣,催他到德陽宮去準備明天一早的儀典。

裴望初有點拿不準她的心思, 不敢貿然以花言巧語招惹她, 故站在她身後道:“若非你剛剛去得及時,崔缙恐要傷筋動骨,你救了他這一回,他若是能想通, 心裏必會記你的好。”

謝及音正在淨面, 一聽這話,有些惱怒地扔下帕子, “七郎這意思, 是懷疑我為了他跑到廷尉司,一紙休書是為了保他性命?”

裴望初不言, 倒像是有幾分默認。

“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謝及音輕聲刺了他一句,不想理會他這無理取鬧的模樣, 轉身去內室安寝。

過了約一刻鐘,隔着半朦胧的紗織屏風, 仍見他長身玉立杵在外面的影子,孤零零的沒人理,怪可憐的。

謝及音翻了個身,望着那影子許久,終是從床上坐起,清了清嗓子,“你進來吧。”

屏風側的落地宮燈明暗一晃,裴望初繞過屏風,走到她面前來,見她懶得擡頭,遂屈膝跪在床前,教她垂目就能看見他。

只聽他輕聲問道:“你不高興我去廷尉司,是不願見我為難他,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謝及音又好氣又好笑,“若說你愚笨,你能猜出我心中不悅,若說你聰明,你偏又能庸人自擾。我與崔缙關系如何,你從前在公主府中,看得還不夠分明麽?”

适才在廷尉中,她要拿休書給崔缙時,這人像是被下了降頭,慌裏慌張就來拉她的手。

謝及音聲調裏有三分不虞,“天底下的男人死絕了嗎,你就這般低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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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下意識的反應,确實愚蠢,沒有辯白的餘地。裴望初牽起她的手,低聲道:“是我關心則亂,一時糊塗,不值得殿下為此生氣,該受責的人是我。”

“是呀,你是該受責。”

想起今夜去廷尉司的初衷,謝及音氣不打一處來,揪着他的耳朵叫他貼過來,低聲訓他:

“明天是什麽日子,那廷尉司又是什麽地方?新朝伊始,欽天監費盡心思算出來的黃道吉日,尚書省上下為了登基大典如履薄冰,生怕出一點錯,你倒好,一點忌諱都不講,大張旗鼓跑到廷尉司去蹈踐血光,真不嫌晦氣!”

耳朵被擰得火辣辣得疼,然而這句句關心都落在了他心坎上,“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裴望初與她貼得極近,目光向下一垂,掃過她的朱唇。

“殿下的耳提面命,我記下了。”他低聲說道。

他認錯态度倒是好,謝及音斂了脾氣,松了手,轉而輕輕揉按他發紅的耳垂,“你是帝王,動如千鈞,下回不能這般任性。”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撫在臉上,問她道:“今日那封休書,殿下是為了我才寫的,是不是?”

謝及音沒有否認,“不然這麽冷的天,我何必往廷尉司跑一趟,你當我是你,天天記挂着崔缙那個混賬?”

縱然是奚落也格外悅耳,裴望初問她道:“那殿下想如何處置崔缙,一直關押在廷尉司中嗎?”

提到此事,謝及音半晌不言,似是猶豫不決,又似不忍開口。

“我明白了,”裴望初不忍見她蹙眉,“這件事交由我去做,你不要過問。”

“等等,”念及崔夫人已喪夫,膝下僅有這一個兒子,謝及音終是不忍心她再喪子,遂勸道:“他是有些過錯,但罪不至死,你既然要大赦天下,不必将此事做得太絕。”

裴望初面上從善如流,“好,此事聽殿下的。”

堵在心裏的一口氣順了出去,謝及音扶他起身,“起來吧,地上涼,再耐穿的錦衣也禁不住你這般磋磨,若是你衣服磨破了雙膝,堂堂帝王,叫外人怎麽看我?”

“皇後娘娘體諒,下回先給我預備個墊子。”

“聽你這話,已經想好下回要怎麽得罪我了?”

“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不過是仗着吃透了我,不會真與你翻臉罷了。”謝及音輕哼。

更出格的事都做過,他也就面上裝得宜人,其實心裏從不怕得罪她。

她讓他坐在床邊,将褲子卷至膝彎處,看了一眼他的雙膝,只跪了一會兒,沒有留下淤青。

“沒什麽事,回去吧。”

正欲傾身靠近她的裴望初聞言微怔,“去哪兒?”

“德陽宮呀,明早寅初就要起床準備,我這兒尚忙不過來,你賴在這裏做什麽?”

裴望初同她商量道:“眼下才是戌時中,再留我一會兒,你若是嫌煩,我繼續跪着也行。”

最終還是得了些便宜才走,去德陽宮的路上,楊柳風吹面不寒,叫人心中分外熨帖。

大魏歷經多年戰亂,如今剛剛平息,國力疲敝,因此登基儀典并未鋪張,比起謝黼當年傾洛陽之力辦的那一場低調了許多。

寅時初,洛陽宮中忙碌起來,十二宮二十四監俱不得閑,仔細檢查一切,除了帝後所穿的衮服,就連随行女官的服飾、轎辇上的花紋都不能出錯。

裴望初洗漱更衣後先往椒房殿來,将十二旒的天子冠摘下,交予內侍捧着,又将寬垂的衮服袖子束起,從女官手中接過犀角梳,要親自為謝及音绾發。

她今日要梳懸鳳髻,樣式十分繁複,女官事先照着圖樣練習了好幾天,如今才敢上手。

謝及音問了問時辰,對裴望初道:“今天讓女官來吧,不要誤了時辰。”

“無妨,我試一試,讓她在一旁提點。”

裴望初将她的長發梳開,輕輕握在掌心裏,金銅鏡中可見他附在她耳側,玄色衮服襯得他眉目添了幾分銳氣,然而自鏡中望向她的眼神卻是極溫柔的。

“今日也算是你我大婚,說了要為殿下绾一輩子的發,這麽重要的日子,又怎能假他人之手。”

他自身後将她的頭往上擡了擡,讓她能靠在他身上,“若是困,就再眯一會兒。”

确實是有些未睡足,但謝及音并未閉眼,亦含笑自鏡中望他。

裴望初先取來銀絲纏成的假髻将她的發髻墊高,層層堆如高雲,又自耳側分出幾縷,照着女官捧至眉際的圖冊,小心編織出繁複美麗的紋路,繞在雲髻兩側,再綴以珠翠,正如鳳凰的翎羽。

他們時而低聲閑聊,新帝看上去極有耐心,總有話能逗皇後喜歡。

女官默默捧着鳳髻圖解,心中感慨道,這樣的男子,在尋常人家已是難得,沒想到做了帝王,亦能如此愛重妻子。

這樣深情的帝王,也許待子民也會常懷憐憫。

绾成了發髻後,用桂花油将鬓角的碎發抹平,再戴上鳳冠,即算完成。

裴望初小心扶她起身更衣,反複問道:“沉不沉,受得住嗎?要麽就減幾支簪子,或把銀絲假髻卸了,不必梳這麽高。”

端莊倒端莊,好看也好看,只是想着她受累,總有幾分擔心。

謝及音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叫他威嚴些,“帝王旈冕,皇後鳳冠,是你我應承之重,不要大驚小怪的,叫人笑話。”

侍奉的女官內侍皆恭肅垂目,無論心中作何想,面上不敢顯露半分。裴望初有恃無恐道:“皇後娘娘讓他們笑,他們才敢笑,只要娘娘願意護着我,便不會有人笑話。”

謝及音又擡手掐了他一下。

整饬完行儀,卯時中,帝後前往宗祠祭拜天地,然後同往宣室殿,接受百官朝奉。

登基大典與封後大典合辦,既是為了簡化冗儀,也是為了擡高封後大典的地位。登基典禮是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與他攜手共登宣室殿、接受百官朝拜的妻子,注定不僅是洛陽宮的皇後,更将是大魏的皇後。

身着漆紗籠冠、朱紫官袍的文武官員,如朝向日月的海潮,在黃門的唱聲中一層層湧入宣室殿,跪地叩拜,三呼萬歲,又一齊倒身退出,迎來另一波官員。直到內朝五品之上的官員皆朝觐完畢,帝後攜手起身,接受他們一齊的跪拜,只聽得齊聲祝頌,山呼萬歲。

而後是頒旨改元,昭告天下,同時赦免牢獄,減輕賦稅。

裴望初親書聖诏,為她展卷,識玉捧上大魏玉玺,謝及音深舒了一口氣,在衆目之下接過玉玺,钤在了聖诏上。

聖诏布告天下,黃門內侍高呼禮成。

自大周天下四分以來,一百多年間,北有大魏,南有南晉,四方夷族各自為王,這是第一位自帝王登基之日就堂而皇之攝政的皇後。

宣室殿內外跪拜的世族官員似乎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當初這位新帝執意要立謝氏公主為後時,他們以為這只是對一女子的鐘情與偏愛。

可是哪個帝王能偏愛到讓皇後同受萬歲之賀,甚至于代掌玉玺呢?

見了登基大典上的種種後,這些欲在新朝中立足的世家們,又各自在心中打起了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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