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從前

登基大典過後, 洛陽宮與前朝都發生了一番變動。

帝後同居顯陽宮中,這并不合規矩,但不合規矩的事太多, 勸也勸不過來。

顯陽宮內的妝臺、床榻,乃至小案、梅瓶、椅凳,皇後要用到的每個物件,都要經新帝一一過目挑選。

謝及音說他不務正業,裴望初笑道:“皇後務正業, 朕務皇後娘娘。”

他選了一架檀木浮雕的憑幾, 叫人搬到內室的屏風邊,問謝及音喜不喜歡這個樣式。

謝及音正在觀覽洛陽宮裏內務章奏, 聞言只擡目一瞥, 說道:“我從不用憑幾。”

“可是它顏色樣式都襯你,”裴望初自身後攬過來,低聲道,“無妨, 待無人的時候, 我教皇後娘娘怎麽用。”

這話聽着就不正經,謝及音嗔了他一眼, 卻又忍不住去打量那架憑幾。

曾居住在洛陽宮裏的前朝妃子們都要從原來的宮殿中遷居, 裴望初的意思是讓她們都前往別宮居住,或放身歸家, 謝及音覺得這樣并不妥當。

“當年別宮遭胡人劫掠,如今尚未修葺,不宜居住, 若是整饬,又要勞民傷財。洛陽宮這麽大, 你我二人住不過來,那些無人居住的宮殿反而容易頹敗坍塌。不如讓有品級的前朝妃嫔遷過去居住,沒有品秩或不曾被召幸的女子,聽其意願,可放歸回家。”

畢竟前些年局勢動亂,許多人家或流離四散,或遷往別處,若是貿然将人都趕出宮,可能會有很多女子無家可歸。

裴望初聽罷說道:“謝黼在位時,将魏靈帝的妃子封了許多太妃,如今他的妃嫔又要封太妃,宮裏要養這麽多诰命,豈不會累着皇後娘娘?”

謝及音思索他的話,覺得有理。累不累尚在其次,太妃吃的都是朝廷俸祿,如今朝廷崇尚節省愛民,後宮不能反其道而行。

謝及音偏頭看向他問道:“那巽之覺得如何處理才妥當?”

裴望初道:“無論前朝後朝,皇帝都死了,她們已是自由身。叫她們都出宮歸家另謀生路,實在不想走的就留在宮中,或份例減半,或讓教習女官教她們規矩,留作宮人侍奉你。”

謝及音略有些猶疑,“留作宮人?會不會顯得太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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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你于心不忍,此事可由我出面。”

“那還是我來做吧,不能拿這種事損你的名聲。”謝及音合上內務章奏。

她新提拔了一批女官,由識玉帶着她們草拟後宮嫔妃的安置章程,并向她當面禀奏。謝及音挑選了幾個聰敏活絡的,又挑選了幾個膽大心細的,一同負責此次後宮妃嫔的安置事宜。

前朝的後宮嫔妃中,以太成帝的皇後楊氏與貴妃衛氏為首。

楊氏前些日子剛因弘農楊家的事求過謝及音,雖然心中對此次遷宮的安排十分不滿,卻也不敢說什麽,只能委婉以孝道提醒她,前朝雖已覆滅,自己還是她名義上的母親。

謝及音不為所動,反勸她道:“您若是想留在宮中,一應用度都将削減,侍奉的宮人也要減少許多。聽說阿姒已經快要從建康回來了,不知您更想讓我盡孝道,還是想與阿姒母女團聚?”

那可是她的親生女兒,話已至此,楊皇後再不敢多言,一切聽憑安排。

衛貴妃抱着曾經的小太子,闖進顯陽宮來鬧,彼時謝及音午睡未醒,裴望初怕吵着她休息,讓人将衛貴妃帶到偏殿去,他親往處置。

偏殿燃着皇後娘娘喜歡的檀香,裴望初坐在上首,眉目清冷,眼神淡漠地看着跪在殿中的衛貴妃。

“你懷裏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謝黼的血脈,你可要想好了再說,”裴望初淡聲對衛貴妃道,“若他是,固然皇後要念手足情,朕可容不下這一孽種。”

衛貴妃不敢堅持,也不甘承認,她仍想找皇後攀手足情意,可永嘉帝的态度又令她心中猶疑。

她向裴望初懇求道:“陛下既然能容得下皇後娘娘,為何不能容下她的弟弟?這只是個不知事的孩子,若得皇後教導——”

“來人,拖下去杖斃。”

“陛下!陛下!”衛貴妃聞言花容失色,抱緊了她的孩子,不停地叩首,乞求他的寬恕,“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這孩子不是謝氏的血脈!求陛下饒我們母子一命,放我們出宮去,我再也不敢了!”

她吓得渾身顫抖,伏在殿中泣不成聲,裴望初揮手叫執刑的內侍退下,待衛貴妃冷靜了幾分,方說道:“既然沒有以命搏富貴的氣魄,何必來糾纏皇後,是覺得她比朕好說話嗎?”

衛貴妃老老實實将這孩子的身世和盤托出,是當年宗陵天師尚在的時候,為了把控前朝後宮,贏得神機妙算之名,暗中與她私通,讓她懷了孩子。

裴望初看向她懷中吓得放聲大哭的孩童,訝然道:“當年與你私通的是竟宗陵天師本人,不是他帶入宮中的道士?”

衛貴妃道:“起初他是想讓別人來……但我不願意。”

即使是宗陵天師的種,他當年準備後手時仍毫不留情,一旦衛貴妃誕下的是女兒,就會被他掐死,一抔黃土埋在西山腳下,然後再随意挑選一個男嬰來冒充皇嗣。

在利欲面前,父親總是比母親更容易喪盡良心,宗陵天師如此,太成帝如此,當年魏靈帝欲籠絡裴氏而暗中與其易子撫養時,也是如此。

裴望初讓那孩子上前去,兩歲的孩童懵懂不知事,但是能感受到母親的害怕。他瑟縮着向裴望初哀求道:“別打我娘親,別打她。”

裴望初問他:“知道你爹是誰嗎?”

孩子對這個問題感到迷茫,努力想了一會兒,說道:“娘說是先皇。”

“不對,”裴望初的手落在他腦袋上,仿佛愛憐,又仿佛威壓,他溫聲對着孩子說道,“你沒有父親。”

他擡頭看向驚慌落淚的衛貴妃,“這是個聰明個孩子,你想好了嗎,是要這孩子活着,還是要留在宮裏的太妃之位?”

他們一同望着衛貴妃,孩子朝她伸出手,想要她抱。

許久,衛貴妃哽咽着垂下了頭,“我會帶着孩子出宮,謝陛下隆恩。”

衛貴妃退下後,裴望初又獨自在偏殿待了一會兒,待回到起居內室時,見謝及音已經醒了,妝發未整,正靠在憑幾上把玩一支海棠花。

謝及音招手讓他上前,“聽說衛貴妃來過,你将她打發走了?”

“嗯。”裴望初将偏殿的事轉述給她聽,“給她個假身份,讓她帶着那孩子離開洛陽,置一座宅子,從此隐姓埋名過一輩子,已是看在皇後仁慈的面上給她的恩典。對外只稱她暴斃,叫那些還想來糾纏你的人都掂量掂量輕重。”

謝及音聞言輕笑,“你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嗎?竟想得這樣周全。”

裴望初沒有否認,屈身伏在她雙膝上,指腹摩挲着憑幾上的花紋,神态似有些疲憊。

只聽他說道:“無論是謝黼還是宗陵天師,都不曾真心為那個孩子想過,那是個很敏感的孩子,讓我想起了幼時的自己。”

謝及音的指腹溫柔地落在他鬓角,“你從前在裴家,是不是過得并不好?”

裴望初輕聲苦笑:“說不上過得不好,雖然父親冷漠,母親仇視,但裴氏是河東名門,并不曾少我吃穿,比起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的寒民,我已經過得很好了。”

這怎麽能算過得好呢?人的苦難是不能相比的,并非只有世上最苦的人才有資格喊苦,所有的刻薄、冷漠,打在人身上時,都是疼的。

“所以當年你在謝家見我第一面時,就知道我過得不好,你那樣待我,是憐惜我。”謝及音道。

“是憐惜嗎?我不知道,”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抵在唇邊,雙目半阖道,“我只是聽憑感覺,從心任性。”

指腹間落下濕潤的吻,春日的午後,靜谧得仿佛時間靜止,唯聞幾聲黃鹂在新柳間回蕩。

他将謝及音圈在憑幾裏,掌心緩緩貼在軟處,在她耳邊道:“殿下的衣服好像又減了一層。”

話裏求 /又欠/ 的意味不言而喻,為了能借這檀木浮雕的憑幾做一回,他已經三番五次來纏她。

謝及音并非沒有感覺,只是這憑幾的形狀,會叫人聯想到許多奇怪的姿勢。

何況又是青天白日,她下午本打算去清點洛陽宮府庫。

“不行麽?”裴望初遺憾地收了手,又有意無意地繞回剛才的話題。

“其實我從小羨慕大哥和四哥,父親會親自教他們騎馬射箭,書法文章,每年過生辰的時候,母親都會親手給他們做一身新衣服。我幼時學會的第一種情緒是嫉妒,四哥在我面前顯擺他的新衣,我偷偷拿剪刀給他剪爛了。”

謝及音心中微緊,“後來呢,被發現了嗎?”

“嗯,被抓了正着,”裴望初笑了笑,“母親氣得要溺死我,我記事比較早,至今仍記得她罵我的話。”

“她……說了什麽?”

“她質問我,還要搶走裴家多少東西。”

心頭突然一酸,謝及音想起了魏靈帝與裴家易子撫養的傳言。她不知該說什麽話才能寬慰他,半晌後輕聲道:“今年你過生辰時,我給你繡個荷包好不好?”

裴望初卻道:“殿下這雙手,不是做針指的手。”

“那你想要什麽?”

他擡目看向她,雙目幽深,薄唇輕啓道:“我想要殿下疼疼我。”

春衫輕薄,肆意抛擲一旁,束發的紅帶飄飄落在海棠花上,方才被把玩過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一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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